Outlaws of Love

“我们肩挨肩,翻阅兰斯洛特的故事

  英勇的骑士在荣誉和欲望中无所遁

  我们读到茛妮薇儿的笑容

  她情人悲伤而不自知的吻

  保罗浑身颤栗,不发一言拥抱我

  那天,我们再也没有看其余部分”

 

他把怀里的织物一股脑塞到洗衣机内,加了整整一盖洗衣液,然后按下“开始”按钮,水阀打开,于是他站在那里听自来水流动的声音。

有些恍惚,脑袋中很多待办事项挤在一起浮出水面,却没有一件让他有抬动双腿的动力。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翻出来,解锁。

是某购物商场的促销广告。

“七夕送好礼!XX、XX大减价,全场最低三折起,双人情侣套餐特惠,更有3亿积分大派送!详情请登录https://XXXXX.XXX.com”

他嗤笑一声,猛地蹲下。

那一瞬间的失重如此珍贵,像是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不用再考虑。

 

和每一个俗气的故事一样,相遇要在激素最旺盛,心智已成熟却最柔软的时候发生。还是新生的时候他去教务办公室,原因早就记不得,只知道路过毕业答辩的教室时内心有些雀跃的好奇,于是趴住门缝往里瞄了一眼,看到一排排正襟危坐的脸和一个背影。

身材挺好啊……路明非偷偷艳羡。

背影正慢条斯理地收拾手边的资料,白衬衫袖子挽着,露出肌理流畅的小臂,手腕的骨节突出来,带出些许漫不经心的力量感。

“真的太出色了,楚子航。”第一排最中间的老教授笑得牙不见眼。路明非认出来他正是新生入学会上杀掉百来号人一个多小时的“系宝”,暗自称奇老爷子今天居然半点唾沫都舍不得用,一句话就表达完了心中慷慨之情?

等他走出系馆有一段路,才一拍脑袋想起来:我靠楚子航!那个传说中的楚子航啊!我居然没有瞻仰一下大神的光辉,就这么跑了!

……反正也不是妹子嘛,路明非安慰自己,决定拐去食堂点两份鸡腿补偿一下这声“我靠”。

 

用一个字概括路明非的大学生活,无非“宅”而已;两个字,那就是“死宅”。大一学年要结束时根本没有见过流传于系里每一角落的神级学霸的真颜这种事,实在是无可厚非。他社交软件用的少,最多一个歪X用来组队刷网游,脱离大部队太久,同寝的哥们更乐意谈论凤毛麟角的几个软妹子,对硬邦邦的男人无暇以顾,最多也就是感叹一句“楚大神今日如何如何艳惊四座让导师拍案叫绝众人默默蹲在一旁崇拜”云云。

他对人并无太多兴趣,不过因为是传说,所以错过一次接近的机会对凡人来讲虽然并没有什么实质损失,却总觉得有什么遗憾未完。

虽然这种遗憾廉价地撑不过一场PVP,之后便飘散如云霭。

 

再见是三年之后,路明非投了几十快上百份简历,几乎全部石沉大海铁牛入河,终于等来一个面试通知电话。那一端语气甜美冷漠,让人拿捏不准自己是否是陪衬般可有可无,不过路明非还是提早了一个小时到场。

其实这个职位和他专业并没太大关系,也不在兴趣之内,只是搜索招聘网络时偶然看见,随手抄送了一份,没成想无心插柳。公司地址在东二环,地上交通不畅,地下交通拥挤,待他费力从电梯中挣脱站到门口,唯一一套见得人的正装早被蹂躏成紫菜。一看表,还有四十分钟有余。

路明非看了看楼层地图,打算去洗手间把一脸汗清理掉,顺便抹一下野性的发型。隔间的门打开,有人走到他身后。路明非瞄到那人弯下腰洗手,头发微微擦过他眼睛,他悄悄后退半步。

“抱歉。”

路明非刚要摇头说没关系,一眼瞥见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干净,没有丝毫修饰,显得干练有力,握起来的时候筋骨如同造物主最精心勾勒的线条。他恍惚想起一篇关于机场的小说,女人在那里看见一双男人的手,一个小时后她爱上了他。

非常荒唐,但是在看到这个人之后,路明非有些明白了,性感这种东西与任何敏感的身体部分无关。

他正兀自神游,有人却开口打断:

“路明非?”

低头洗手的人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青年,音尾是上扬的,然而语气肯定。

“半个小时后有场面试,你……”

路明非讨好地笑笑:“是,学长早上好。”虽然不知道楚大神如何得知他名字,又是如何能认得他,自己虽然懒于交际却也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此刻不需要多谄媚,但也不该冷落对方。

楚子航没有再回答,烘干手之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说了句“好好表现”就推门而去。

路明非一口气在肺部叨扰半晌,终于吐掉。大概是憋气太久加上不自觉紧张的关系,他觉得脸有些许发热,心跳也快起来。

 

楚子航并不是个热心去记忆学弟学妹,或者下属同事名字的人,更不是一个在洗手间随便看见一个熟人便会开口的人——他习惯点头了事,更多时候,连脖子动一下也难得。

这种事情,在路明非稀里糊涂通过了一二轮面试、被分配到CTO助理办公室打杂、看见某位神级学长从自己顶头上司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要自己直属上司泡一杯咖啡、吓得差点把正在处理的文件永久删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才在茶水间和众位姐妹的闲聊中逐渐得知。

他却只能当那一天楚子航大概心情是好的过分,所以看阿猫阿狗也顺眼。

 

公司算是半个合资企业,圣诞节的时候老总特赦天下放假半天,他对面的Jessica和Sarah欢天喜地邀请战友们一同购物,一半姑娘微笑着说要陪男朋友,拎包走掉,剩下半房间的女孩唧唧喳喳,说着腰酸背痛昨晚的电视剧今天的电影之类无营养的话,Ashley突然回头问了一句:

“Ricardo,你来不来?”

路明非惊悚地毛都要炸起,连连摆手,忙不迭解释:“等会儿有约,你们玩得愉快啊。”

这群女生,看上去个个斯文甜美,工作起来都是战斗机,下班之后的八卦能力更是让人招架不住,路明非和其中几个一起聚过一次餐,简直是血泪史。

Jessica嘲笑他:“你又没有女朋友,我们体谅你今天寂寞才好心问一句,没想到路大帅哥还看不入眼,真是抱歉哦。”

路明非简直要哭出来:“……真的,不是,姐姐你别耍我了。”

内室的门冷不防打开,楚子航拎着公文包往人群走,顿时一派鸦雀无声。他走到几人面前,说了句“走吧”。

楚子航说话声音一向不大,甚至有些轻,听起来却总让人无端生出掷地有声的错觉,仿佛分量和力度都极重。路明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他,饶是他这样钝感的男性也知道楚子航这张脸英俊地有点不得了,即使成天冷面冷语,也肯定有无数痴莺怨燕前仆后继愿为他奉上滚烫红心。

然而此刻没一个女士扑上去,路明非心说这群小妞今天终于矜持了啊……就被楚子航生生从人群里拽出来。

“走吧。”攥住他手腕的男人说。

路明非内心腹诽的小人吐血三升,这什么展开?楚大神终于觉得他一坨牛粪杵在自己门口花园实在是有伤风化所以决定清理门户?这是要投湖沉海浸猪笼?还是剥皮抽筋剐千刀?他可以提前联系殡仪馆为他收容遗体么……拐角的时候他看见身后一干OL表情惊讶又微妙,内心小人不禁从冰冷地上爬起来,抹自己一脸血。

直到进电梯又出电梯,最后被人不轻不重甩到副驾驶座上,那一摔都没能让他从围观内心百万羊驼大军狂奔的盛况中回神。

 

“……”

“……”

暖气慢慢蒸腾,刚才在室外被拖着走时揽下的所有寒气化开,两人却在空气质量严重堪忧的车厢里相顾无言。路明非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近距离观赏楚大少这核武器级别的美貌还是太高难度了。他就该被博物馆好好放在展厅中央供起来,用液氦泡着夹层防弹玻璃封装,四面八方具是无死角监控,省得伤到自己或参观者。

“啊哈哈,这辆雷克萨斯要花点钱吧?”路明非干笑着没话找话。LS460 Vertex Edition,按市里的物价够在四环买下一套双人房,但估计一般女孩子都看不出来它的价值。

楚子航踩下油门,没搭话。

路明非觉得有些尴尬,他挠了挠脸,转头去看右边街道的店牌,这一带集中了很多电子设备商贩,所以满眼望去都是“腾”“辉”“迅”“飞”等字眼。等绿灯的时候他觉得有些热,脱外套却不经意看见后视镜里楚子航的一双眼睛,睫毛半垂着,没有那些传说中似桃花似春水的花哨,然而这种漫不经心的、无需借助任何衬托的好看才最让人无从招架。

路明非心底像是猛然被烫得狠了,他觉得自己差点跳起来,赶忙转过头,假装自己在数窗外出现了多少个“宏”字。

 

太可怕了,那时他心里就在想,妈妈我要回家。

 

车停在了Brasserie Flo的车库里,要不是老早看见一排造型精致的小平房,路明非真的担心自己是要被抛尸荒野。这种一看就非常认真努力宰客的法式餐厅根本就和他八字不合,何况还加上旁边一位干冰制造机,吃饭肯定谈不上——哪儿有两个大男人圣诞节来这种地方果腹啊,如果是有客人陪,他一没色二没才艺的,拿得出手?

等到被彬彬有礼的服务生领到VIP包间里,路明非才从路过大厅时状如偷油耗子的自我定位中恢复过来,他战战兢兢看楚子航惜字如金点完单,想着是菜名太长还是点得太多。服务生鞠躬退下,在路明非的注目礼中表情微妙地把门关好,路明非才转过头来,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楚子航:“学长您老实说吧……我是第几个啊?”

“第几个?”

路明非伸出头,企图弥补一下相对而坐的两人间过大的距离:“就是……您老爹的私生子啊。”

楚子航看着他再真挚不过的双眼一本正经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相亲对象临时有事取消了约会,这家店的预订很难得,退了可惜。”

路明非:“……其实只要你一开口,办公室里会有很多姑娘愿意来吃这顿饭。”

餐前汤和面包端上来,楚子航慢条斯理把杯盏摆到自己面前,他顿了一下,并不抬头看对面的路明非正在笨手笨脚地依葫芦画瓢。“老板严禁公司内男女有超过友谊之上的关系发展,你是我办公室里唯一的男性。”

“那真是太荣幸了哈哈。”

“别担心,今天我请客。”

——言下之意是日后要我回请吗!自认为机智地听出了弦外之音的路明非,内心小人疯狂地炸毛了,火星四溅,噼里啪啦的。

 

那天的晚饭总共耗时一个半,楚子航的售后服务很到位,直接把人送回了公寓楼下,灌了一肚子洋酒的路明非蹦蹦跳跳地挥手说晚安,说“法国人民可怜的,吃不饱饭啊,农业不发达,我们必须支援它!”然后满足地打了个嗝,任凭黑胡椒焦糖和酒精发酵的气味在空中飘散。楚子航担忧地看着他进电梯,等到十一楼左边的房间亮起来才坐回车里。

第二天是周末,被饿醒的某人在书房地板坐起来,老房子的暖气还不错,只是后脑勺和肩背硌了一晚上,无论摆什么姿势都有些不舒服。路明非转了转脖子,在心里默默夸奖自己的机械舞天分,就感觉到裤兜里的手机震个不停。

看到来电人,他叹了口气:“婶婶早上好啊……”

“好你个头,这会儿下午三点多,你昨晚跑哪儿鬼混了?”

路明非心里打了个突:“没,陪上司吃了顿饭,喝了些酒。”但愿他昨晚没撒酒疯吧,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路明非不确定地想。

坐在地上一边揉肩一边听八百年不换台的唠叨,路明非按照R&B的节奏懒洋洋应声,刚换了只手拿电话,就听见婶婶说,“鸣泽,你弟弟,这周吵着闹着要买什么苹果,你知道吗?”

“哦,手机还是电脑啊。”路明非是知道的,算是这个年龄的小孩子的标配。

“他都要!你叔叔早上在网上查了一下,一个破手机五六千,电脑还一万多,这是抢人还是抢钱啊?”婶婶在那边大肆讨伐自家儿子种种不肖,言辞激烈,只是字里行间全无要驳回申请的意思,顺着价格的话题拐了个弯:“你这个月工资发了吗?”

路明非闷了一口气,又“嘿嘿”笑起来:“还没,我卡上大概还有一万块钱,等会出门就给你们打过来。”婶婶听完,不咸不淡又说了他几句,不外乎别大手大脚花钱年纪不小了找个对象之类的,然后匆匆挂了。

一万块钱差不多是他两个多月的基本工资,算是大半年来他和这个怪兽一样的大都市殊死搏斗时从对方牙缝里抠下来的余粮,看样子连老天都怜惜自家老惠普这台糟糠妻,路明非边揉肩膀边想着,一切妄图始乱终弃的行为果然都是要遭报应的。五分钟后他觉得困意还糊在脑子里,于是就地仰面一摊,继续睡。

 

周一上班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姐妹基本上齐了,看见路明非进门,一个个挤眉弄眼,做出非常违反人体肌肉力学的神奇表情。

“诶,Ricardo,boss上周叫你去干嘛啦?我问Coco,她说boss当晚可是有预约的哦,难不成叫你去陪客了?”

“……还是你们之间有男人的话题要讲?”

“嗤,Ricardo有什么男人的话题可言,大约是boss要参加什么联谊,带上他可以把自己衬得更帅气些。”

“拜托——boss那种level的,还需要衬托?”

接下来Jessica和Ashley就此类举动是“有备无患”还是“多此一举”展开了激烈友爱的讨论,路明非倒是趁机溜回了自己座位,打开电脑和文件夹开始温习工作进度。

隔间的门突然打开,楚子航悄无声息走出来,所有人凛然静音,听他吩咐Jessica去公关部要某个单位的宣传文件,Sarah也被派出门追踪某个工程的进度,楚子航似乎要出门做什么,路过门口的时候突然对藏在办公桌后的人说了声:“路明非,两杯奶茶放我办公室去,东西冰箱里有。”

等他把门严丝合缝关好,整个办公室内部都要炸开锅。

“天呐,奶茶?Boss居然要喝奶茶?也许有一天有人告诉我人事部的大魔头最喜欢甜甜圈也说不定。”

“赌一份回锅肉boss喜欢香芋味,哈哈。”

“香芋听起来好廉价,最次也是乌沃茶好吧……据说boss家境超好哦,我都担心天天看惯了这位极品高富帅以后还能不能嫁人。”

“那就直接嫁这位嘛,不过,豪门太太不好当,很辛苦的,搞不好以后就不能出门工作了,只好在家里给老公泡奶茶——诶,Ricardo,boss刚刚叫你什么?”

一直游离在讨论之外的路明非回过神来:“啊,没什么,我去茶水间看看。”

实际上他内心的咆哮已经可以压过一万位八卦又聒噪的女士了,可惜他不能吼出来。楚子航居然叫了他真名,真名!他们现在难道不是在公司里吗,还是他的英文名字居然渺小到被大少爷给忘记了……

水烧好之后路明非屁颠屁颠跑去楚子航的办公室,冰箱里好大一罐祁门红茶,喝了五分之三的样子,还有一整盒鬼知道产地是哪个资本主义国家的鲜牛奶,没开封。只有速溶奶茶和街边店经验的路明非傻眼了,这是要现煮吧?等他手忙脚乱架好锅,按着百度来的制作步骤像模像样搅起来的时候,楚子航已经把外间一干好奇到抓心挠肺的视线关在门外。

“你喜欢抹茶蛋糕,还是芽菜包子?”楚子航在背后问他。

差点跳起来把汤勺扔出去的路明非摸摸胸口,从善如流地回答:“其实我喜欢山西大葱饼就豆浆,实在不行油条也可以。”

“……”楚子航斟酌了一下,“油炸食品不好。”

两个包装完全不在一个等级的袋子放到他面前,“你选一个吧”,楚子航说。

路明非被吓得差点背过气去,他颤颤巍巍地看了看墙上的表:“……到点了……boss你让我回去上班吧……”

“先吃早饭,我看着你吃。”楚子航越过他盛了一马克杯热气腾腾的新鲜奶茶,放在桌上紧挨着白白胖胖的包子们,做了个“坐下”的手势。杯子是非常鲜亮可爱的绿色小怪兽造型,路明非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他只好娇羞万分地挨着沙发坐下,眼看楚子航拿起另外一个红色的奥特曼马克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奶茶,施施然喝了一口,接着他坐到路明非旁边,拿起附赠的塑料小勺挖了一口蛋糕,斯文地开始吃起早茶。

路明非觉得自己刚才不好得有点早,他恐怕得进ICU了,不知道这个算不算入工伤报销里啊?

 

楚子航买的芽菜包子很好吃,路明非一口气解决了五个根本停不下来,还是楚子航把奶茶端给他免得他噎死。路明非也觉得自己的吃相放在这位大少爷身边实在是伤风败俗,不过人家不在意,他也就放任自己被食物蛊惑到形象全无——如果本来还有的话。

“今晚有时间吗?”他喝了一口奶茶,问正在残害第六个包子的路明非。

路明非摇摇头。

“等我加班半个小时。”言下之意就是今晚他还要陪楚子航出门?路明非乖乖点头,梗着脖子哀悼自己的工作外时间。也许楚子航是要他回请……路明非情不自禁抖了一下。

事实证明是他多虑了,上车后楚子航并没有发动油门,整个人在逐渐温暖起来的浑浊车厢里要化成雕像,路明非尴尬而无处藏身,只觉得终于能体会到多年前鲁迅先生裤衩下的那个“小”——不,他当然不是说的那个“小”——到底是什么感受。

“那个……”

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被楚子航打断。

“今晚横阳公司的周年庆宴会。”

“啊?”

“一般来说Coco会跟我去,但是她昨天去分公司处理紧急事故,后天回来。”

“那个,”路明非舌头都打起结,“不需要提前打理一下吗,形象,什么的。”

楚子航没开车灯,车库昏黄的光落在他眼睛里,像是浮在水面的荷灯。“这样就好,横阳的老总姓左,性格比较随意,太郑重反而不适合。”

真的不是我怎么打理都差不多没救的意思吗。

 

事实证明楚子航真的是个不打诳语的十佳青年,横阳的老总很年轻,性格也比较……嗯,放纵不羁,聚会点就设在市里有名的娱乐场所,没一会儿大厅里的人就三五成聚,各赴KTV斯诺克温泉等场所继续交流,左总知道楚子航的冷淡脾性,只是走过来碰了一杯香槟,笑笑说今晚就留下休息,明天一早大家去滑雪跑马,然后开始招呼下一位,留下助理笑容灿烂地递上房间钥匙,鞠个躬去追自己老板了。

路明非:“……”虽然他是很透明,但是,好歹告诉他今晚睡哪儿吧?荒郊野岭的,这个点都搭不到车了好吗。

“走吧。”楚子航说,看路明非半天没反应,又加了句:“是套房。”

路明非醍醐灌顶,鸭子寻母般跟上去。

土豪的聚会就是这样视金钱如粪土,路明非看着地上的长毛毯默默想。楚子航让他先去洗澡,“浴袍我找出来给你放在门口”,等他抖抖嗦嗦从浴室溜出来,一股肉香直往肺里钻,肚子非常不平衡地开始咕噜响。茶几上摆了几个餐盘,楚子航坐在沙发里,对他点点头:“你今天晚上没吃什么东西。”

“太感谢了!”路明非热泪盈眶,冲过去蹲下喝了一大口燕麦粥,毫不客气地叼起一块香煎小羊排,此刻他满心眼里都是“社会主义好先富带动后富衣食父母是青天”的积极思想,更加无暇顾忌自己的吃相到底有多么不堪入目。

楚子航只是垂着眼睛,面不改色地看着蹲在自己对面的人胡吃海塞,视线轻飘飘落在路明非脖子以下的位置,又猛然抬起来。

“你总是没吃饭的样子。”楚子航轻声说。

拿了个海鲜汤包正往嘴里塞的路明非没听清:“啊?”

楚子航摇头:“我去洗漱,你吃够就先睡吧。”

这句话路明非听清了,他支着耳朵“嗯嗯”。

 

楚子航再次相亲的时候,对象很守约,比他还早等在座位上。是个非常温柔可爱的女孩子,装扮也得体,漂亮又不招摇,不过她看到楚子航身后还跟着个毫不出彩的年轻人的时候,有点疑惑了。

“楚先生你好,这位是……”小姑娘笑起来很甜,很礼貌,完全不会让人感觉到冒犯。

“我男朋友。”楚子航揽过路明非肩膀。

小姑娘:“……”

路明非:“……”

楚子航一脸正气凛然,我自岿然不动。

小姑娘:“?!”

路明非:“?!”

对方坐不住了,站起来,笑得有些不自然:“……您这是?”

“对不起,浪费你的时间了,”楚子航暗处掐了掐路明非的腰,把他的支支吾吾憋回去,“家里的事我会自己去说。”

“呃,好吧,真是太遗憾了,我先走了,再见。”小姑娘冲他们摆摆手,离开座位,突然转过头,“对了,那个……你们,加油啊。”

等人走出店门了,路明非“唰”的拉开二人距离,以自己眼睛大小的极限程度瞪着楚子航:等等大少爷你没说今天你是来相亲的啊!

“抱歉。”对方的面瘫属性让这句话的可信度变成负数。

路明非心里的小人开始不停呕血:“……你让我缓缓。”

“我会回去说清楚的。”

路明非充耳不闻,一门心思研究起天花板上的一个甲壳虫形状斑点。

“今天请你吃饭。”

“我没钱回请。”

“好。”

“我不要吃法国菜,日本和印度的也不要。”

“好,那我们去哪里?”

最后衣冠楚楚坐在本市知名大牌档一条街的某个烧烤摊里的楚子航,沉默了。他对面正兴致勃勃地招呼着老板上啤酒的路明非开心地吼着:“老板今天我要十串羊肉十串鸡翅五串鱿鱼!鸡翅要变态辣的多加辣!”

 

之后的整整一周路明非都在拉肚子,余韵悠长缠绵不绝,不过宰到楚子航他还是很开心的,路明非是个快乐的吃货,所以也就不去计较对方拿他做狗血挡箭牌的事。助理嘛,其实就是老板的工作和生活保姆,老板生活有困难要自觉提供帮助!

他却没成想这一帮就帮来了老板的父母大人,坐在咖啡厅雅间面对两位仪态金贵的长辈,路明非觉得世界是不真实的,他急切的需要通过心肌缺血从梦里醒过来。

楚子航的妈妈是位保养得体的大美人,笑起来勾魂夺魄,难怪生了个如此为祸人间的儿子;楚爸爸看起来就是位典型的商界成功人士,西装革履表情肃穆,路明非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墓碑。

现在信佛信老君信耶稣还来得及吗,路明非想。

“路明非,是吧?听说你是子航工作单位的同事,平时照顾他肯定很辛苦,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楚妈妈款款微笑。

“没……是我麻烦老板比较多。”路明非低头玩指甲。

“别紧张,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来看看你,虽然我儿子的眼光一向不错,不过做家长的,总是要亲自看一眼才放心,你要多多体谅一下老人家啊。”

路明非一连串的“不敢不敢”,心里把楚子航诽谤了千万遍,大少爷你简直要害死人了,不是说好的要回去解释清楚吗。

“小路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啊?”路明非被这话问得抬起头。

“子航他一直很听话,学习工作都很认真,但是不太擅长和同学朋友交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喜好,之前我也一直很担心他的性格,不过现在,有你带着他,我觉得就没问题了。”

“不是,阿姨你们误会了……”

“嗯嗯我知道,他在你面前肯定很好说话吧?”楚妈妈笑眯眯,一脸“我懂”的表情。

路明非按住自己的胃,不阿姨你真的不懂啊,你还不如甩给我一张空白支票对我说离开我的宝贝亲亲乖儿子啊!这个展开根本就是耽美文的节奏吧,不对,支票线才是耽美文的节奏我已经饿糊涂了……

这杯难以言说的咖啡喝到最后,楚老先生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终于开了金口:“好好过日子,有争执双方都让一步,别气急了说伤人的话,更别打架。”

最后一刀直直捅入路明非内心小人的心脏,于是他终于噗通跪下,死了。

 

“我们去见你的父母吧。”又一个腐败之夜过去,路明非心满意足地从餐厅出来,自然而然上了楚子航的雷克萨斯,辅路上的红灯时间长,他正在副驾座上打嗝,楚子航突然说。

路明非一个嗝没打完,差点吐出来:“啥,上次的事你还没给你爸妈解释完吗?他们要是不信我可以写保证书的啊……”

刚吃饱饭的时候,人体大量血液都往胃部聚集,所以人的反应也会变慢。路明非停了三秒,福至心灵:“等等,楚子航,大爷,师兄,你,你你你你认真的?”他整个人都开始发抖,胃里被人施了冰冻术,吊得他心脏也一起往无底深渊坠。

楚子航转过头来看他,不说话。

路明非偷偷咽了口唾沫,他想失忆,想晕倒,想着这时迎面冲过来一辆超速闯红灯的跑车就好了。可是楚子航的眼睛真的很好看,没有那一次反射之后,更加让人移不开目光。

“可是我没有爹妈啊,”路明非眨眨眼睛,“我是叔叔婶婶带大的。”

楚子航那只不知道该用鬼斧神工还是用巧夺天工来形容的手就这么冷不丁地伸过来,轻轻搭在他眼睛上,路明非的视野就这样变暗变黑,通常讲人在黑暗里容易恐慌,但那一瞬间他的心脏没羞没臊地回暖,车外引擎突然欢呼雀跃,惯性力把他整个人按到座椅上。车内的空调一定坏了,路明非发誓,因为空气烫得人坐卧不安。

 

然后呢?然后这个夏天的七夕,他却在租来的三十平米小公寓里洗衣服。路明非饿得站不住,赖在地上,他的手机卡从联通换到移动,所以手机也跟着换了,里面的通讯录和短信记录寡淡的像是被洗劫一空的鲜花店。

其实也没多少可以留恋的,之前上班下班都和那个人呆在一块儿,说话自然都面对面,两个人也不是晚上临睡还会甜甜蜜蜜道晚安的类型。或者说,在捅破这层窗户纸前,也完全没有到这种地步。

路明非闭上眼睛,又看见婶婶面目狰狞地骂自己“死变态”,一边哭一边骂,“你爸妈就你这么个儿子,走之前让我好好养,拉扯二十年结果你就学会傍大款找男人了”,“你这是要他们断子绝孙啊小混蛋”,“要恨我没教导好你,也犯不着让街坊邻居都看我们路家的笑话,你把你弟弟当成什么了?他以后还怎么出门你想过没有”,“要么跟着这男人滚,要么回来给你爸妈跪着道歉”……然后他和楚子航就被叔叔和路鸣泽推出门,大门“哐当”关上的一瞬间路明非心里一阵惶惑,婶婶的号哭从那边传过来,在安静的楼道里像是某个与世隔绝的民族风人声合唱。

楚子航攥着他的手腕,很用力,筋节突起来的时候充满了美感,路明非觉得自己审美水平直逼一流人像大师,不禁心有戚戚。

但再漂亮,还是没攥住路明非。当天晚上楚子航拽着路明非到他公寓煮了碗三鲜面,路明非吃得一干二净,汤都不剩一滴,接着第二天一早他随便买了张火车票就跑了,很心疼自己还没结算的大半个月工资和租房那强到逆天的暖气,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在什么地方。某种意义上讲路明非是个非常怂的人,遇到问题的第一反应一定是妥协,就是社会上最常见的那些随波逐流分子。他不太懂楚子航看上自己什么,也不太懂为什么婶婶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他只想把自己打包塞到某个地方,陌生感有时候是不安全感的来源,有时候又是强硬无比的保护罩。

出火车站的时候夜近凌晨,只能让的士把自己扔到随便一家三星宾馆,收音机里不知名的频道正在播放深夜鸡汤节目,男主播的声音干净好听,刻意压低的时候像是在人耳边呢喃。他对打进热线的听众说:“你觉得你自己爱上了别人,实际上是你想被爱。”

路明非笑出声,司机也笑了,“你们这些小年轻人的爱情观我不懂,反正大叔我觉得有老婆有孩子,回家能吃碗热面条就行,可别笑话我啊”。

“这样多好啊,我也喜欢。”路明非说,表情特别真挚。

 

他没有家,所以觉得自己根本不会思念。

 

路明非越来越觉得,这件事一开始就挺滑稽。他怎么敢理所当然地认为,楚子航是真的喜欢他呢?虽然问这么矫情的问题十分不爷们儿,但贵在有自知之明,功过相抵还有余裕。他现在做起了地道的Soho族,在某个网站接一些边角料的小case,放以前的城市这点工钱实在不能看,不过对于一个三线卫星城而言勉强糊口不会有太大问题。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没皮没脸没追求,和那些精致高贵的蜡像们完全不一样,彼将流芳百世万年不朽,此不过沙滩上随便捏的一只兔子雪地里的一个矮雪人。

有次闲聊时他问起楚子航,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楚子航只说是看应聘简历的毕业院校所以留意了一下,被三番两次追问才承认是帮导师改本科生考试卷的时候,“错得离谱,但是思路很好,之前没人想到过,我向老师申请,那道题给了你五分,所以你刚好六十一分及格”。

看,一开始就是楚子航帮他,对他好,而他能给楚子航带来什么好处呢?提供一个让人背地里骂他死变态的机会,让好事者体会一把将他们嫉恨不已完美不可方物的对手拉下神坛的快感?

路明非无耻归无耻,良心还是有的,这种事情,做不到。

等胃里那阵绞痛终于缓过来,他摸摸钱包,打算去一趟小区旁边的连锁超市,不知道最近有没有哪个牌子的啤酒在搞特价,毕竟这两天需要借酒消愁的人不会太少,路明非觉得自己这个销售经理真是睿智,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滨海城市夏天的晚风最是舒爽,路明非吊儿郎当地走出小区门口,眯着眼辨别了一下方向,印象里是要左拐——

前方路边停下的车门突然打开。

-Fin

 

完结啦,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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