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劳

       那只鸟在窗外,突然叫了一声。

  它一直非常安静地隐藏在树冠最深处,层叠的枝丫是天然的防御围栏,足够抵挡一切不怀好意的手。所以这一声空旷得让路明非心惊,手里厚厚一摞资料噼里啪啦砸一地,古德里安教授抬起脚趾不幸受伤的右脚痛呼:

  “不是我要你背这些东西的啊路明非你怎么可以公报私仇……”

  路明非猜他大概是想说“以怨报德”之类的词。

  “对不起哦教授,我现在腰酸、背痛、腿抽筋,您老体谅一下。”他做着鬼脸,用捡起来的《东西方宗教派别与密党名录》锤了锤自己胳膊,又痛又酸的肌肉感觉到受虐一般的舒爽。

  古德里安摆摆手:“你下午安排的是什么课程?”他帮路明非捡剩下的这些砖头,它们涵盖了艺术数学物理天文人文等多个领域,标题里共同的关键词是“密党”。“校长用下午茶时间给你授的课?那你赶紧的,别墨迹了。”今年正教授头衔终于看见一丝希望曙光的某人说着,一边按着路明非肩膀把他往前推。路明非一个趔趄。

       我的导师真的没有挟私报复么……他痛苦地想。

 

  那本宗教与密党的名录一共三千多页,里面以非常小的字按照字母顺序排列了无穷多真实或者传说中存在的宗教人物的名字,以及他们的生卒年、父母、子女(如果有的话)和一个编码——这本书只是一个目录,按照这个卷号及页数编码,可以在校图书馆一整架的全套《东西方宗教派别与密党》上找到这个人生平所有宗教事迹。校长上周把名录交给他,说,“下周同一时间我会检查你的背诵情况”。于是接下来的七天内他直接在那个书架边打了个地铺,除了吃喝拉撒和特训时间,睡觉都枕在名录上面。

  刚才这本书掉地上的时候摊开了,路明非把那一页的名字挨个回想了一遍,觉得自己现在差不多可以交作业。如果在以前,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那时的路明非首先考虑的一定不是如何去完成它,而是“坑了个爹的这怎么可能做到!”然后吐自己一脸槽。但是昂热说,“这份作业的价值不在于它本身,我是说,大概是这样。至少我向你布置它的时候并不觉得这能帮你在以后与敌人的遭遇战中获取优势,它只是一个证明。”

  路明非听的时候似懂非懂,现在他有点明白了。

  自从开始特训计划之后,卡塞尔在他眼里就有些微妙的不一样。以前他只是听说S级拥有非常高的权限,但只是听说,他不想太过深究,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无辜的过路人。直到手里攥着那份丧权辱国的特训方案,而面前,执行部某副部长,那位牛高马大的兄贵对他羞涩一笑,说现在是体能训练时间,请跟我们去地下训练场。手指哆嗦还没打完的路明非只觉得“金刚的纯情”这种反差完全不能让人感受到萌,只是精分。

  ——在那之前,路明非完全不知道执行部的地下训练场是这种来头。龙骨之井崩塌后,这群精力旺盛的家伙用一年时间改造了它,将一切失效的炼金器具和符号全部就地销毁,他们拓宽了半径,加上纵深,将它分成了六千六百六十六个金属隔间,排成倒扣的螺旋喇叭状,每一个隔间都由三层高强度金属包覆,当其中所有通道打开,这个地下城可以放下芝加哥十分之一的人口,以及保护他们所需要的一切海陆空装备……路明非看着这一切默默咽下口水:他怎么觉得自己不是跑来太平洋彼岸读书,而是参加了什么特别不得了的反动势力!这群人在北美最繁华的城市附近挖了这么大一个坑,也不知道美国地质局的那些大佬是不是也都在吃白饭……

  但很快他就吐不出来槽了。校长之前特别给执行部打了招呼——其实就是把他前两年的体育课成绩发了邮件给他们——于是部长决定,头两天先做一些小热身,毕竟用力过猛把珍贵的S级练折了就得不偿失了,所以第一天路明非只需要围着训练场最底层,也就是半径最大的外环跑十圈就行。

  五个小时后,副部长神色复杂地看着几乎是一边吐一边跑完最后一圈的S级,不知道该赞赏一下对方的毅力好,还是吐槽一下在他看来算“娇弱”的体能。路明非最后完全是条件反射地在吐清水,只觉得从胃到喉咙都被什么浓酸给烧干净了,手脚是什么他不知道啊,他应该只是天地间两扇巨大滚烫的肺叶,穆罕默德老人家派他来净化这糟糕得火辣辣的空气而已。

  但是他妈的居然跑完了。路明非无动于衷地想,妈的老子跑完了。有个金刚芭比在他面前晃啊晃啊,晃得他眼晕。路明非心说我现在盲肠都想吐出来了你谁啊还在面前晃,他抬手挥了一下,对方下意识按了一下他肩膀,于是路明非两眼一翻,非常干脆地倒地上了。

  副部长:“……我刚才什么都没做我只是碰了一下S级轻轻碰了一下就那么一小下我都没有使力对吧劳尔斯你看见了对吧!!!”

  

  路明非再醒过来的时候,肌肉损伤造成的疼痛并不如想象中明显,富山雅史牙医一样的大脸盯着他,说效果不错,三天之后就可以开始格斗训练了,路明非还来不及表示激动兴奋或者如丧考妣,旁边的古德里安一把把他拎起来,大力拍打他的背,开心地像个小孩子。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是最优秀的那个!我怎么可能看走眼!”

  您怎么都不会看走眼的……路明非心想,您这是一千度散光啊。

  富山雅史一剂强化针推进去后,他睡了刚好四个小时,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校医院窗外的橡树落了一地叶子,有风系言灵的学生在念诵龙文,顺着气流有一搭没一搭传过来。路明非一个鲤鱼打挺——然后扶着腰惨叫一声“我的老胳膊老腿儿诶”——扒拉两下头发就像炮弹一样冲出门,古德里安颇为沉重的身躯应声弹起,在后面大声疾呼:“你领结还没戴!”

  “副校长才不管这些呢!”他头也不回一溜烟往阁楼跑去了。

  古德里安轻轻叹了口气。

  富山雅史问他,你在担心什么呢?路明非终于长大了,一切都在朝我们所最能企盼的方向发展。

  古德里安摇头:“你一定没有孩子。”

  “……”富山雅史顿了顿,若有所思,突然暴怒:“说得就像你他妈有一样!”

  

  从阁楼下来刚好是十点,除了这所学校里的建筑,卡塞尔的周遭幽深的像原始森林。路明非走之前守夜人叼着雪茄正打开一张封面是双枪牛仔和比基尼妞的老碟片,含含糊糊地说回去洗个热水澡吧,多泡泡。路明非点了头,但是等走到秋风悠凉的夜里,他突然想看看现在应该已经栖息在钟楼里睡觉的那些鸽子。

  他还没穿过百慕大草坪,有一丝冰凉的疼痛爬上他脊柱,像条吐着信子将猎物一击毙命的蛇,准确无误地钻入了他的小脑。路明非右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车前草被压碎的叶片散发无辜可怜的香气。他费劲喘了一口,而那份霸道的痛意随着肌肉起伏一瞬间吞噬了所有神经,制约了所有动作,似乎连心跳和呼吸都无以为继,只有大脑清醒地运转着,被迫接受身体里来自四面八方的哀嚎。

  路明非几乎没有受到过高位血统的龙压,但是现在他明白那种碾碎每一寸关节的巨大压力是何种感受了,他张了张左手,又一点一点握紧,被扯断的草茎嵌入指甲缝,然后被带着深深插入土层,和植物不见天日的那一部分混在一起。那群家伙果然没有骗他,强化剂的后遗症真要命啊……早知道乖乖回去泡澡放松肌肉了。路明非放弃控制自己的身体,自暴自弃地摊在地上,四肢还保持着异常扭曲的角度。

  视线模糊地快看不清哪个是月亮,哪个是副校长那风骚的南瓜顶灯。

  三分钟后痉挛的气管骤然松开,空气横冲直撞冲向心肺,惹得人剧烈咳嗽起来,然而路明非知道痛觉并没有过去,神经性的刺激往往是脉冲,在你以为已经逃脱魔爪时又狞笑着咬断你的脖子。他感觉到自己全身在微微发热,但以他的血统是不会感冒的,那说明强制的机能开发起到了作用,路明非咬着牙,趁这个小小的间隙掏出了苹果。

  谁都好,这时候,他想找个人说话。

  但是打开通讯录他又茫然了……莹白的光线下路明非脸色寡淡如鬼,食指在空气中上下比划,却不知道该停到哪里。果然人脆弱的时候比较矫情,他矫情地想,其实自己平时脸皮蛮厚的,发条短信骚扰个把人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今晚,现在,路明非觉得自己被世界扔到窗外了,他正趴在雪地里数自己打了多少个寒颤。

  胡思乱想间剧痛像是劈开他的巨斧从天而降,路明非好像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哭叫,也许没有,他想,太丢脸了,如果是真的话。这点疼算什么呀,他好歹也是经历过死亡的人,曾经有人在他面前两眼只剩窟窿气都快断了还想打架呢,一样不是活下来了……

  想着想着好像又没那么痛了,路明非稍微翻了个身,看了一下手机,刚才似乎不小心按到了屏幕,现在的界面是邮件编辑,语音输入开着,收件人写的是楚子航。

  路明非笑了一下,对着麦的位置轻声说:“晚上好啊。”

  然后发送。

  一分钟之后大西洋那边有条电磁波疾驰而来,密匙与他的手机相对,信号被解开。

  “晚上好。”

  屏幕亮起,但是路明非已经没有空闲看了,他的内脏绞成一团,又被扯开花式翻绳,幸好早上跑完之后就再也没吃过东西,守夜人今天也好心的没有请他喝酒。路明非干呕了一阵, 他疼得有种自己可能全身上下都在被什么怪物撕咬的错觉,迷迷糊糊还觉得下起了雨,但是除了脸并没有别的地方被打湿,他可能还说了点什么,但是没人知道了。

  半个小时之后,刚下直升机准备回到自己办公室的老校长路过这里,他看着这个四仰八叉躺在自己最喜欢的草坪正中的年轻人,笑了一下。然后他走过去,把他抱起来,身后的秘书还在小声抱怨,“真能睡……今天早上执行部也说他睡得死猪一样,晚上看见他还睡……还拿着手机!拿这么紧!臭小子大半夜不好好休息还敢跑出来玩手机!”

  “你真是越来越那什么……傲娇?对,越来越傲娇了,曼施坦因,这样多不好,年纪大了要学会正视自己的慈爱之心。”昂热低声说。

  跟在曼施坦因身后的施耐德脸上的面具都扭曲起来。

  

  而远在北极圈的楚子航,虽然白天来得很早,但这里常年颜色昏沉。二十多分钟之前他收到一封邮件回复,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动作。那封邮件来自于卡塞尔,只有一个字。

  “疼”

  等他离开这个座位前他起身结账,并且给了服务生百分之三十的小费。那个打零工的幸运儿不注意瞥见这位豪爽顾客的手,顿时疑惑了。

  感情这家伙面不改色一大早坐在这里掐手心练面瘫玩?看样子练得很成功啊。

  他冲这位了不起的行为艺术家真诚地笑了,发自内心的。

  

  揠苗助长这种独裁训练方式在路明非身上取得了历史性的进展,一个月之内他的体能数据变得完全不是同一个人,用守夜人的话说,“稍微看得人不那么心酸了”。他的力量强度和韧度仍然是短板,这没办法,执行部那群人恨不得一天三顿给他灌高精蛋白粉,学校还专门安排了那位以前在俄罗斯特种部队做营养师的伙计负责他的饮食,路明非自己也很饿,每天他都觉得能吃完一头大象,骨头都不用留下,但是吃完就吐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临睡前厨师那幽怨的小眼神总会在他脑海里回荡,搞的路明非有种自己是个负心王八蛋的错觉。

  他的肌肉变得更结实,关节变得更柔韧,连骨头的密度也增加了,除了体重。装备的各位有些忧愁,按这小身板,他们之前专门为卡塞尔新的王牌研发的“铁血霸王之真正的男人”系列怎么可能用的上啊,先别说单发电弧火箭炮的后坐力可以把他一巴掌摁墙里去,一架改良型的加特林都能让他肩膀脱臼,不过没关系,冷兵器才是男人的浪漫!于是他们送来了一把雷霆锤……

  这把附了魔的武器被路明非小心翼翼供奉在宿舍门背后,用于每天警醒自己:刀术训练再不过关你就只能用这个了。

  路明非的长项是定点狙击,执行部的人主要负责帮他提升耐力、维持手感,以及更多的实际对战经验;守夜人就是教教他如何吃喝玩乐……啊不,有关炼金术和言灵细则,还有如何快速高效地逃跑。而每周的校长下午茶时间昂热的课程都不一样,有时候他会扯一通不知道哪里来的最新科学进展,然后说其实这玩意儿龙类很久久久久以前就掌握了,不过它们称呼为什么什么你可以看看某某民族流传的某某古经;有时候他会检查路明非其他训练的成果,比如一边背死灵书一边和他打一架……每晚回宿舍时路明非累得手指都不想动弹,大脑却因为高效的运转而持续亢奋,这段时间非常适合背书,说起来,他电脑里的游戏已经有些时日没打开过了。

  从那一次之后楚子航经常发邮件给他,一般的格式就是“路明非:中午好。我试了红点鲑鱼,肉质可以,适合清蒸。如果对方攻击频率高,可以考虑在他重心转移时扰乱下盘,注意不要起跳。”然后路明非就会继续问师兄你有没有找家中餐馆试试红烧和糖醋口味啊,师兄我给你说好莱坞那个造型师一定是个gay他居然强烈建议我用香水关键是学生会那群人还非常同意他关于这才是真男人的胡说八道,师兄你知道被但丁骂成狗屎的那个鲁及埃里大主教到底从属哪个王权么,师兄我今天居然接下了劳尔伦斯五成力的一击虽然手都被震麻了所以我现在用语音输入给你回复呢,对了劳尔斯和劳伦斯是双胞胎兄弟我以前都以为他们是一个人。第二天收到回复的楚子航视线在“语音输入”那里顿一下,然后继续不厌其烦教他卸力和按摩肌肉的要点。

  路明非一直没有打开过自己的已发送邮件,后来聊天内容太多,所以更不会注意。

  

  直到窗外的鸟又叫了一声,路明非歪头看了一下。那天晚上他回复楚子航说师兄师兄我今天想起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在外面玩,有只羽毛很好看的麻雀,啄人可疼了,我很大声地哭,但是没有人理我,爸爸妈妈都不在,那只鸟停在树枝上看我哭,叫了一声,却没有飞走。

  楚子航说那应该是某一种伯劳,是异常凶悍的小型鸟类,住在丘陵或山地,他们把猎物挂在刺上,所以被叫做屠夫。

  路明非说好奇怪啊我小时候不是住在海边吗?小孩子的记忆真不靠谱。

  楚子航说那可能是只迁徙的伯劳吧。

  他起身去灌了一杯睡前酒,然后上床睡觉。之前昂热告诉他只有一开始使用了几天强化剂,因为担心路明非受不了训练强度,比较适应后就停了,富山也说再加可能对身体造成不可逆损伤。校长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关心自己的近况并回答自己心血来潮的询问已经十分难得,楚子航完全无法开口问如果之后需要路明非爆血的话,能不能现在找个人系统的教教他。

  他想,应该不需要自己操心的,路明非正在学习如何使用自己的獠牙,学校里有很多人为了帮助他尽快达成目的而废寝忘食,他终于不得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条可有可无的土狗,或者说,就算真的是,他也必须在所有人的期待目光中学会如同狮子咆哮。

  楚子航躺在床上,窗外挟裹着冰碴的风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对他毫无影响,他开始列明天任务的清单,并且逐条确认了注意事项,核对无误之后就安静地睡了。

  

  大西洋的另一端,路明非开始收拾行李,之前学习的野外生存课程教会他如何有条不紊地整理出那些他真正需要的东西并安置妥当,除此之外他还习惯性地带上了两副眼罩和耳塞。穿好外套提起行李箱之前,他站在宿舍门口想了一下,掏出手机发了一封邮件:“师兄我也去出任务了,校长说这次如果表现良好就给我一分实习的学分,等你下个月回学校我们就可以好好聊一聊啦。”然后他关上手机,推门走了。

  树上的鸟“噶”地叫了一声。良久,唱起歌来。

  是非常美的声音。

  

  -Fin

  

  附注:

  伯劳,性凶猛,杂食,喜挂猎物于荆棘,曹子建恶其声,为不详。

  伯劳广泛分布于中国,歌声婉转,颇得养鸟人士喜爱。典故“劳燕分飞”最初以候鸟伯劳与燕比喻流离颠沛之苦,后世代指分离。

       

      收录于楚路吧吧刊vol.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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