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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录于楚路合志《Bed Ending》

♦挺无聊的

♦我坚持认为这是一篇HE




-零-

“我要把他带回来。”

 

-壹-

“一杯阿芙罗狄蒂,谢谢。”年轻的客人像比哈希录前的犹太先知,分开醉汉的红海跋涉到她身边。他看起来状态不算妙,风衣上沾染了雨腥味,帽檐尽是破损的毛边,舞池的灯彩落到他的眉眼间只剩下疲惫的阴影。

戴基娅瞄了眼他右手食指和中指的第一个指节,放下手中的玻璃杯,俯下身去摸索。今天来了一群开单身趴的小妞,把她珍藏的某个副牌White Curacao挥霍了一干二净。

哈里和新来的乐队不对付,这会儿正在自己的位置疯狂搓盘,节奏快得让舞池里的小鸡仔们几乎断气,他旁边,据说信仰莫西干教的贝斯手一直跃跃欲试,看起来是想直接把哈里一头按进旁边的鱼缸。

“还有呢?”戴基娅舌根压着一颗草莓糖,让她说话带着含糊不清的懒散。

客人正盯着她手边的雪克杯发呆,迟疑了瞬间才明白过来自己被询问了,他稍微坐直了身体:“什么?不,就这一杯。”

“哦。”戴基娅发出含义不明的单音节,手上的动作很快。她在这家酒吧做了六年,酒鬼们都叫她维纳斯,如果本市人敢对她点一杯阿芙罗狄蒂,那就是赤裸裸的骚扰了,戴基娅会纹丝不动,看见她眼色的安保会过来把色迷心窍的小喽啰一把甩出酒吧的大门。但是今天不一样,她知道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意不在此。大功告成。她把酒杯往前一推。

“谢谢。”对方略微抬起头,戴基娅终于看见他清淡的眉眼。算得上秀气,不过对她而言毫无吸引力。

年轻人矜持地喝了一口,戴基娅看着他的脸色,饶有兴味:“和你想要的味道不太一样?”她矮下身趴在吧台上,托着下巴对年轻人露出笑容。

戴基娅并没有按原本的量加料,大概空了十分之一,多加了份冰块。阿芙罗狄蒂果味十足,酸甜有余酒精寡淡,不是男人爱喝的类型,冰块冲淡了这些味道,而且她还把酸橙换成了薄荷。

“没有,挺好的。”年轻人笑了笑。他的脸色过分苍白,戴基娅才恍然也许外面的那场雨并不算小,她在这里生活太久了,连最普通的季节和天气都显得模糊。

酒吧里没有一年四季,没有生老病死,只有夜晚。

舞池突然涌起一阵躁动,从靠近门口的一端传到酒吧台这头,戴基娅看了眼自己的腕表——墙壁上那个被打扮成波斯挂毯的时钟是东四区时间,那才是舞池里这群夜行动物的时刻表——她的时间现在停留在三点二十七。

“赫菲大人起床啦。”她懒洋洋地开口,脸上微笑着,语气却意兴阑珊。

哈里在角落猛吹口哨,手底搓出一长串扰动噪声,舞池里一片欢呼和鼓掌。戴基娅翻了个白眼,捂住耳朵。

她冲着舞池的方向开口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不知何时年轻人已经伏在吧台上昏睡,像遇见梦魇一般表情悲伤,突然喧哗的酒吧并没有将他惊醒。最后一丝草莓糖的甜味从口腔里消失,她抬腿从靴子里抽出一把FN1906,另一只手仿佛寻常的抚慰,拨开年轻人帽檐下细碎的额发,那是太阳穴的位置。

她拉开保险,枪口抵上暴露出的皮肤。

“晚安。”她说。

 

-壹-

就在二十分钟前他的权限被全部暂停,诺玛这样告诉他。“我很抱歉,”温和冰冷的女声转述了老校长的话,“但恕我不能赞同。犯错是年轻人的特权,阻止他们却是老年人的权利。”

“我明白。”楚子航从电脑传了份文档给这位学院的管家,转过身从衣柜深处拉出来一个中型行李箱。他出任务的频率之高,尤其是争分夺秒的紧急任务,在整个学院傲视群雄,所以执行部给他配发了专门的“出差工具包”,能让他在接到消息的五分钟赶上诺玛为他安排的直升机。

“你也不能带走装备部提供的任何工具——”诺玛尽职地提醒他。

“嗯。”楚子航低头回应。声纹解锁,他打开箱体的机械搭扣,从里面的暗袋掏出一只黑色腕带,然后迅速合上箱锁,将行李箱放在门后。他现在脱去一身制服,随便套了白衬衫牛仔裤,水洗军绿色风衣,就只是个毫无攻击性的中国留学生。诺玛看着他往双肩背包里装了两套休闲服,水杯,旅行套装,美瞳和分装的护理液,还有校医千叮咛万嘱咐的电动牙刷,然后把钱夹里的校园卡抽出来扔到床上,钱夹揣进风衣口袋,戴上墨镜。

“你现在应该祝我休假愉快,诺玛。”

“好的亲爱的,假期愉快。”

楚子航摆摆手权作打招呼,合上电脑,放进背包,离开宿舍并且检查了门锁。

十五分钟前,诺玛为他办理了离校手续,芝加哥三个小时后有趟直飞中国的航班能够为提供座位,他的家庭联系地址也收到了邮件,内容是楚子航这学年的研究课题需要回国调研完成,差旅费由学校提供,请家长放心。

他的账号在卡塞尔临时加入黑名单,无法调动任何资源,甚至不能去食堂吃顿饭,装着武器的小提琴盒也被暂时扣留。楚子航并没有生气——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没有,他提出回国散心,诺玛和校长室沟通了一下,认为这个主意可以接受,就以校长的名义为他开了一次绿色通道。

快走出校门口那会儿几个低年级的学弟学妹撞见了他,眼底崇敬又艳羡,大家都听说过狮心会长的事迹,以为他又接到突发任务要去降妖除魔了,有个南美姑娘被一伙人怂恿,跑过来把手里的纸袋塞给他又红着脸大笑跑开了,人群吹着口哨一哄而散。

是个汉堡。

楚子航手指动了动,拎着纸袋上车了。

飞机落地时仍然是下午,楚子航睡了一觉,外面阳光白得让人恍惚。他和路明非第一次回国执行任务的时候,成年前没出过国的师弟一路叽叽喳喳,丝毫没有舟车劳顿的迹象,他落地后把手机上的时区调回东八,然后捶胸顿足表示自己在飞机上一觉睡了一天。

“太亏了,”路明非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楚子航指了指西南方向的太阳。“现在是白天。”

路明非撇撇嘴。楚子航想了一会儿,终于安慰他:

“从国内飞往芝加哥,十二个小时的行程,落地的时刻和起飞的时刻几乎是一致的。也就是说你赚了整整一觉。”

“好吧。”路明非被他说服了。

楚子航走出航站楼,在出租车载客点发了条短信报平安,然后上了车。这次没有人在后座偷偷勾着他的小拇指了。他低头收检自己邮箱里的未读邮件,过了三秒钟后突然抬头。

司机发车之后并没有询问他目的地。

黑色的枪口对准了他的眉心。

 

-贰-

戴基娅扣动扳机。

手骨传来机械发出的轻微咬合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她瞳孔一缩,迅速收手,然而对面的人已经暴起扯住她肘关节猛地回拉,将她压制在吧台上,冰凉的大理石令人不自觉战栗,她能感觉到金属枪管抵在自己颈窝的杀意。

“别动。”年轻人说。

之前暴烈喧嚣的音乐早已戛然而止,以吧台为圆心,无数长短枪械对准了他。刚才进门的那个,拨开左右走到最前面,他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手无寸铁,脸上还留有微笑。

“我叫赫菲斯托斯,”男人四十岁左右,个子不高,像截秃了顶的树桩,身上的西装一看就价值不菲,却被乱七八糟点缀上去的金饰生生拉低了格调,“是这里的主事人。”

“你想要什么?”男人剪了一只雪茄点燃,放进嘴里。

年轻人皱了下鼻子:“什么叫我想要什么,是你女朋友想要我的命欸。她给我放的冰块里有微量水银,这不能是鸡尾酒的正确喝法吧?”

戴基娅动了动脖子,抵住她的枪往下一压,她忍不住发出闷哼。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年轻人自言自语,“在这里的人都会死的。你已经忘了吗?”

他突然收回自己的武器,就是那一瞬间,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戴基娅猛地直起身来,她听见一阵枪响轰鸣,墙壁和天花板的碎片四散飞溅,人群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年轻人消失在了哪里。赫菲扔掉手中的烟,突然咆哮了一声,他深红的脸庞上青筋暴起,戴基娅知道,很久没有人敢这样挑衅他的权威了。他们偏安一隅,一直在酒吧自得其乐,今晚这位不请自来的异乡人何其冒犯。不知什么撞了一下,被停掉的音乐突然重新开始播放,尖锐刺耳的电子音拖出略微上弯的尾巴,就像雨天紧急制动失败的跑车,戴基娅还未来得及对突然浮现在她心中的这个比喻感到疑惑,剧烈的白光迅速膨胀,掩盖了视线,她听见一声尖啸,巨大的冲击力将她狠狠摔飞,接着是滚烫到人忍不住哀嚎的热浪,她的内脏和四肢传来剧痛,最可怕的是这感觉竟然让她觉得熟悉。

她被重力狠狠掼在地上,鼻腔里混杂了潮湿的泥土和血的气息。她的肋骨断裂了,双臂有脱臼的症状,裸露的皮肤传来烧灼的痛楚。奇怪,按理说她现在应该被巨大的爆炸声影响了听力,处于暂时失聪状态,但是戴基娅确信自己听见了燃烧的声音。

在这里的人都会死。

戴基娅听见自己的喉咙滚出凄厉的尖叫,像一只垂死挣扎的母猫,她自嘲地想,晚上出门之前赫菲跟她说这件漆红色的外套他不喜欢。她怎么回答的来着?“……这可由不得你,宝贝儿。”他们交换了一个吻,海盐柠檬味的。

胸口传来闷痛。戴基娅大口呼吸,血液的腥臭掩盖了二氧化硫和碳的味道,一个影子落到她眼底。

“你被困在这里多久了?”毫发无伤的年轻人低头看她。年轻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动容,让戴基娅体会到一丝违和感。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亲爱的。”她忍不住咳嗽,极力忍耐随之而来的痛苦。

年轻人坐到旁边的瓦砾堆上,他说话声音不大,显得软弱可欺,或者说他对一切都感到漫无止境的疲惫。尽管如此,戴基娅仍然觉得他是个非常有礼貌的人。“坚强点,你会想起来的。你出生于1982年,法国波亚克区北方尽是碎石的一个山丘上,你的父母亲想让你嫁给邻居农场主的儿子,继承你们家的农田,但是你不愿意,和他们争执无解后在斯特拉斯堡大学完成造型艺术课程,之后你只身前去冰岛谋生,在哈夫纳夫约杜尔遇到了赫菲斯托斯·埃纳尔松先生。2010年埃亚菲亚德拉冰盖的艾雅法拉火山发生了两次爆发,喷发的烟尘遮天蔽日,冰岛和附近海域的欧洲航班全线瘫痪。因为提前疏散工作,没有造成任何伤亡,但是你们经营的酒吧却遭遇了一场爆炸,事后消防局联合警方做了调查,没有得到任何结论,只能认定是一起意外事故。”

戴基娅张了张嘴,她想要说点什么,脸庞浮动出一些恐慌和悲恸,却发不了声。

“你想起来了。4月19日凌晨,三点二十七分,酒吧里当时有47人,包括你刚睡醒走进来的男友赫菲斯托斯。巨大的爆炸夷平了整栋建筑,里面的人无一生还。”

眼泪在戴基娅脸上的灰尘和血水上冲出两道痕迹,她的喉管艰难地发出气音:“死……死之国度……”

“是的,”一只手轻轻盖上她的双眼,“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只是你们在错误的时空漂泊太久。”

“世界上的欢乐,到头来总是变成悲伤。[1]”

 

-贰-

楚子航沉默了一瞬间,收回视线继续划动手机屏幕。

“哇哦,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卡塞尔的王牌学员,面对A1面不改色,你在看女朋友给你发的消息吗?”副驾驶座的人顶着西瓜色锅盖头,荧光黄卫衣罩住紧身紫色T恤,五光十色得像个巨型拖把。他看起来年纪比楚子航大不了多少,被司机低声呵斥之后“哼”了一声。

“听说你和卡塞尔的老家伙们闹翻了,怎么回事?以前老不死的英国人可宝贝你们了,一根头发丝都不留给我们。怎么样,现在知道密党是一群什么货色了吧?论龙类血统里的自私和矜骄,哇——”他话还没说完,被前方红灯拦截的司机忍无可忍,抄起手边的水杯就扔了过去。

“少说点话不会死的。”

楚子航看见司机黑色的露指手套,他有一秒钟的分神,接着迅速重新集中了注意力,把手机收回风衣内的口袋。“我很抱歉,虽然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我现在只是回国休假而已。”

巨型拖把人爆发出尖锐的大笑声,接着头就被司机一巴掌摁进空调风口。

“对于一些明显的谬误与借口,既然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还是不要再用为好。”指示灯跳到了绿色,司机重新加速,穿过繁忙的街口,等待已久的熙熙攘攘的行人和车流擦肩而过。

“那正好,对于某些明显的答案,我也不喜欢再说一次。”楚子航摘下墨镜,封闭的车厢内,无形的威压仿佛由车顶悍然降落,冲击造成的气浪让前排的两个人猛然撞向仪表板。车窗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接着全部碎裂,楚子航拉住车顶的扶手猫身跳了出去。斑马线上的行人发出尖叫,他们只看见一个穿着绿色风衣的人风一样地掠过自己身边,回头却看不见任何踪迹,仿佛悄无声息地在空气里蒸发殆尽,而面前这辆突然爆发巨响的小轿车,残破的挡风玻璃上,慢慢有血渗了出来。

楚子航已经跟随人群走进了街口对面的商场。跳出车窗的时候他重新戴好了美瞳,眼角有些干涩,因为两天不眠不休他的状态算不上好,今天出门前实在没有心情掩盖黄金瞳,所以只戴了副墨镜草草了事。那两个年轻人血统等级不高,想来不是他们组织下达的命令,只是一时兴起。他带的衣服不多,去酒店安顿之前可以再买几套衣服以备不时之需。

楚子航想起去年他和路明非一起回国,除了做任务和探亲,路明非剩下的时间都和游戏泡面以及果汁一起度过,唯一可能的不同是地点在酒店或者在网吧。第三天的时候楚子航看不过眼了,他自己虽然惯常也爱找个独立空间独自待着,但路明非在他面前这样就是让他觉得有义务改变一下。他连哄带骗把路明非拉到附近最大的商场,第一层是化妆品和鞋包,第二层是女装,第三层还是女装,两个人被神出鬼没的扶梯位置折腾了一阵,终于成功抵达男装楼层。路明非是个典型宅男,衣柜里只有不同灰度的T恤不同灰度的卫衣和不同深浅的牛仔裤,楚子航是个典型理工男,对日新月异的衣服样式也感到吃力,万幸这里的导购业务水平过硬,有的没的推荐了一大堆,临了塞到楚子航手上的时候,他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

“我……咳,是我朋友想要买点衣服。”

导购茫然地看向躲在他背后的路明非,表情空白了几秒钟后,才重新扬起职业微笑说了句“抱歉”,然后迅速把手里的衣服往沙发上一扔,按着样式重新取了一遍小一号的衣服,热情洋溢地塞给路明非,再把惊慌失措到结巴的人一口气推进了更衣间。

楚子航不动声色舒了口气,导购腾出沙发请他坐下,手脚麻利地将衣服重新摆放好。“你们是兄弟吗?”她看楚子航坐在那里发呆,随口问了一句。

“不是,是朋友,假期出来逛逛。”

“关系真好呀。”导购笑着说。她是善于为人处世的类型,这样微小的称赞信手拈来,同样对话或许每天会重复无数次,可能已经形成了本能。然而楚子航突然想到,从小到大,他身边并没有这样一个人,能让别人向他如此寒暄。

更衣间的门被缓慢推开,路明非扯着衣角往外探头,楚子航朝他招手,他就走了出来。

他平时的衣服大多宽松,没有太多剪裁,显得人颓唐萧索。导购给他推荐的都是收腰敛背的修身款型,才衬出他瘦削却流畅的线条。因为基因的优势,混血种少有大腹便便之辈,如果是青春正盛的少年,那每一个都理所应当得挺拔好看。

“呃……我就说不行吧……”路明非在穿衣镜前敷衍地瞥了几下,立马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就那么看着他,不知道是在期待夸奖还是托词。

楚子航喉咙一紧,意识到自己心软了。

 

-叁-

路明非在废墟上多坐了一会儿。很奇怪,他明明除了假装喝了一口酒和装昏迷之外,并没有做其他什么运动量大的事,现下心里却疲惫不堪,像一个装满了废纸团的垃圾桶。

“老了。”他装模做样地叹口气。心想要是我也有一只雪茄就好了,现在就可以拗一个颓废又不失风度的忧郁造型,想来也是帅气无比的。转念又想到这里千里赤地,也没人做他观众,于是收起了傻念头。

地上的人——或者说,死寂的尸体,已经全部消失了,建筑的残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青苔和野植淹没。埃亚菲亚德拉冰盖的火山因为某个接近王域的初代种苏醒而暴动,酒吧地底深处是岩浆流淌的地脉,很偶然,也是必然,一个尼伯龙根沿途展开,其中最薄弱的部分就是酒吧的位置。戴基娅是位没有被发现的混血种,因为血统纯度很低,路明非估计E到D左右,她的言灵不能开展完全,爆炸的时候,下意识将整个酒吧保护了起来。死去的灵魂被死之国度吞噬,忘记时间,忘记过去,反复体验生命的最后一天,哀泣着死去,然后在夜里重新醒来。

他打了个寒颤。

路明非不是什么被保护良好的花朵,他被卡塞尔招收就是为了战斗,迄今为止他也参与了很多次,然而面对无辜者的悲惨死亡,每次都像第一次一样难以释怀。

他脚边开了一朵月白色的花,花瓣纤细花蕊嫩黄,在风里摇晃着枝叶舒展。路明非从腰间摘下自己的匕首,用刀柄戳了戳它。

花朵剧烈挣扎起来。远方的地平线,白色的云层被拉开的缺口,一缕灰色扭动着拉粗拉长,高速滚动的气旋发出尖啸,风浪奔波不休。三年级以后,路明非出任务也开始学着把自己打扮成电影里英国特工的模样,翻领双排扣的长风衣,仿佛随时随地都有一场风雨将自己的背影衬托得忧郁内敛。

通俗来说,就是装逼如风的意思。

之前他只是猜测,目前看来戴基娅的消失的确会激怒这个尼伯龙根的主人。有意思。

尼伯龙根的规则只由所有者书写,任何外界的武器进入都会赋予同值映射,所以路明非只带了一把匕首,是他在伦敦被密党发现时获得的战利品,韧性一般,所幸还算趁手。

路明非赶忙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同时也不忘自我吐槽:“这也算是图穷匕见吧。”

气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靠近,废墟进入风带,草植的枝叶被撕碎,细小的沙砾打在脸上有些疼痛。风暴的中心,一个巨大的黑色剪影若隐若现。

“嘿!傻大个!你知道怎么去那里吧!”他仰起头对逐渐逼近的龙卷风喊到。

再近一步,它会将这片废墟夷为平地,所有坍圮的砖墙钢筋,在上面借由错位的时间生长的植被会被吸纳进漩涡的中心,然后四散抛撒入虚无。

路明非一动不动。

他调查了将近一年,整个欧洲的土地几乎全部走过,终于接触到这个异常点。尼伯龙根不接纳活着的人,戴基娅死去了,却没有成为死侍,她的存在像一个每日被重复播放的幻影,但她的确支配自身,证据就是路明非进入她的领域后她凭借自己的意志想要将其驱除。

这里毗邻格陵兰海。

自从诞生之后,这个尼伯龙根并没有对外扩张,安静无害得像家里堆砌杂物的暗柜,也许是源自它所有者的意愿,或许是为了别的。但是,至少,尼伯龙根里不只有死侍,他如今亲眼见证。

那么,楚子航有可能还活着。

多大的可能呢?

他说不出来,是说不出口,也不能言说。

路明非想,这不是可能不可能的问题,我总归是要去找他的。没了他我要怎么办?

 

-叁-

那些人很快会继续跟上来。

了解了楚子航的威力和作风后,这次他们应该不会莽撞,楚子航对暗处的敌人浑不在意,但不是很喜欢被虫子尾随。他随便挑了套黑红勾边的运动休闲服,换了双应季板鞋,把旧衣服装进纸袋,然后在洗手间用水把头发打理得凌乱。有一个月没剪头发,他发质也算不得服帖,此刻看起来就是个自以为时髦不羁的高中生。

说实话,他对自己的中学生活毫无留恋。那时他的世界是个巨大的沉默的迷宫,他忙于从其中剥离线索,寻找虚无缥缈的城市轶谈下某种必然的联系,除此之外,生存不过是必需品。

他把一部分的自我舍弃了,直到隐藏于芝加哥背面的学院惊疑未定地为他打开大门。

那些人影和事件变得模糊,就像梦里的一点感慨,在梦里你真心实意地快乐和难过,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

现在他的梦醒了,楚子航想。

他打开手机地图,这家商场离他的母校不算远,他在负一楼的超市兑了些零钱,提着一瓶廉价黑啤上了公交车。现在是工作日的上班时间,车里人不太多,一大半都是满城溜达的大爷大妈,其中有几个见他上来,扯着嗓门夸“哎哟这小伙子真俊”,笑出一脸褶皱,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孙女婿。

他在第九个站下车。仕兰中学的大门就在左手一百米,他还记得那里以前有个朝南的报刊亭,穿红色缎子衫的大妈喜欢卖点鸡零狗碎的小零食,旁边文具店的老板有个骄纵过头的小女儿,梦想是某一天在仕兰门口撞上自己的真命天子。

他们都夸过他有礼貌。

现在报刊亭的位置已经变成了花坛,文具店和一溜小商店的商铺都被学校整改成了家长会面室,透过玻璃门能看见正襟危坐的保安在查看监控。楚子航身上没有学生证,也拿不出毕业证,但是门卫还是让他进去了。“我认得你,小伙子!你是08级的学生会主席,那会儿你们老师可喜欢你了,来门卫室接家长都说。”大爷喝了一口搪瓷杯里热气滚滚的茉莉花茶,露出一个充满茶垢的笑容。

“谢谢您。”楚子航略微鞠躬。

“不客气,不客气,听说你在美国的大学读书,可真是有出息。”

“嗯,所以回来看看老师。”

“去吧去吧。”门卫挥手放行。

楚子航道了声叨扰,直接朝北边的人工湖走去。对他或者路明非来说,仕兰都算不得什么美妙的记忆,值得多年后重新寻访回味。但路明非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太少了,按理说他接受学校教育,有一个寄养家庭,背后还有密切关注着他的密党,成长到二十岁,会留下不少生活信息,然而卡塞尔保密级S的资料被销毁的那天,楚子航突然发现这些痕迹犹如风干的水渍,灰尘掩埋掉,就什么都不剩了。

他去拜访过路明非的叔叔家,那会儿他婶婶正在撺掇一家之主把这套旧房子变现,这条街区有些年头,规划得不好,婶婶心仪三十公里外新开发区的一栋新公寓,她把街上拿到的传单仔细铺好在桌上,喜滋滋地盘算着给儿子置办婚房。他知道路明非的房间,推开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的床和书桌已经消失了,堆满属于路鸣泽的各种杂物,路鸣泽读大学之后为了追女孩有段时间沉迷伟大孤傲的音乐世界,楚子航看着随意躺在墙角的吉他一言不发。

“打扰了。”最后他只能说。

对于逝去的人来说,好像世界就是这样。

有欢乐,有庆典,也有哭泣和哀叹。[2]

只是与他们无关。

 

-肆-

漩涡中心发出一阵咆哮,声音如同落在头顶的滚雷,路明非觉得他小心脏都要被吼停了。他抬头看了眼天空,无数黑点浮现,越变越大,最后才看出来是飞速坠落的碎石。

路明非暗叫不好,立马脱下风衣撑在头上,顷刻间头顶一片噼啪声,持续了大约十秒钟,等了下确定没有任何动静后,他刚探出头,就被一个滑溜溜的东西砸中,大脑顿时破钟一样轰然作响。

地上赫然是一条被砸晕的红鱼。

“……去你娘的!”路明非一脸嫌弃地把它捡起来,奋力扔向龙卷风。

灰色的风暴中心,两颗金色的光点突然点亮。一般的混血种此刻早已被它的威压统治,路明非却笔直站着,无动于衷。地脉随之震动,岩浆翻涌的声音如隐雷从脚下传来,翻腾的灰色云雾高如大厦,逐渐凝成形状,被磨平棱角的碎石如狂风卷起的疾雨击溃地表上的一切,烟尘四起。

那些深色的雾就像泥人,风压是捏动的手,它们分化出头和四肢,脸部的位置被凿出空洞,不自觉大开,发出无声的嘶吼。一旦双腿分开,巨大的人性生物立刻向前迈进,每一步都无比缓慢,跨国遥远的山脉,踏在地上却引得地岩震荡,激起黑色的尘埃。

路明非张开双臂,任由肆虐的风沙将他兜头笼罩。如果他拥有鲸类哺乳动物的听力,就能听见那些“人”正在分秒不停地发出哀鸣,超声波彼此纠缠,如同涨潮的海水漫过沙滩,从云层的边界漫出,翻过虚无之境,到达冰冷的水底。

那里,千米长的深海巨物静静在水中停滞,它没有血肉,只有雪白的骨架,姿态却优雅地像一位君王。它沉睡太久,仿佛一具停放了上万年的骨棺,但是期待它苏醒的臣民世代更迭,依然在它身边巡游不息。

直到现在,空无一物的眼窝里,荧荧鬼火一般金黄色光芒悠然点亮,它有一瞬间的晃动,接着熊熊燃烧起来。四周游动的鱼发出不同的音色,窸窸窣窣交汇在一起,如同远古部落在火堆边错落唱起的祷歌,它们越游越快,连成一条流动的水银环,周围更多的鱼群赶来,与之融为一体,银环越来越大,搅动起深蓝色海水,涡流从海底缓慢上升,到达水面,星辉倒影中黑色的漩涡像一个吞噬星辰的黑洞。

永恒国度的主人坐在他的船上,伸出指尖点了点水面。这本来是他永恒花园的镜子,没有任何事物能让它泛起涟漪。船头的灯暗下去了一瞬间。

奥丁的指尖在星辉之镜的表面移动,刻下一串金色的符文。

被黑色雾气笼罩的八足马以夜色为翼,从天空降临。

 

-肆-

现下三月,阳春初融,人工湖边柳树自然婀娜的好时节。

楚子航进来的时候正是课堂时间,有个路过操场的老师还以为他是逃课的学生,回头看了两眼,楚子航于是重新戴好墨镜。柳树荫下有一排雕花的木制长椅,每隔两张椅子有一盏同样色系的路灯,楚子航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之前的很多个夏天,将将入夜的时刻,无数少女在这里捏着裙角对他欲言又止。每次,第二天,他就得去提醒学校物业湖边有盏路灯被人砸坏了。校领导对这样频繁的人为事故气急败坏,甚至直接在周一全校朝会上三令五申,可惜效果不佳。

那时候,路明非在做什么呢?

楚子航知道他有喜欢的姑娘,为她加入文学社,做跑腿,每天被同班同学挤兑着,缓慢地成长。路明非是个营养不良的小孩,每次成长都伴随缺钙造成的骨痛,但是他总要长大的,撞撞跌跌地,被一个陷阱推进另一个陷阱。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扔进湖里。几只在水面游荡的鸭子是见过世面的,并没有被石头砸出的水花冒犯,很是矜持地拍了拍自己的翅膀,结伴游到荷枝初现的湖水深处。

他记得,有个晚上,那会儿他和路明非已经摊牌了,用路明非的话说叫“正负之交”,路明非扒着他的手指头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的话,两个人明明筋疲力尽却亢奋地无法入眠,作为师弟的一会儿讲起小时候玩沙包游戏被人砸成熊猫,一会儿又讲中学那湖里的鸳鸯长的很丑他怀疑它们是姬佬。楚子航过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那是鸭子,路明非有两分钟没有发出声音,半天来了句:

“……早知道我就抓一只尝尝了。”

楚子航觉得好笑——他胸口满是新鲜滚烫的、冒着热气的温情和喜悦,对他而言简直是致命毒药,楚子航愧疚且愤怒太久,身体已经忘记了要如何消化欢愉——那种欲望无法排遣,他忍不住低下头去咬路明非的耳朵。

路明非被他压着,像一条误入海滩的鱼开始扑腾,楚子航的电脑正在循环播放他最近喜欢的一位名为Billie Eilish的歌手的新专辑。

他们接吻。

肆无忌惮。

楚子航知道自己牙齿里有个定位器,虽然校医并未告知自己,但他默认了。这本来是表达顺从和妥协的行为,此刻却变成了对学校的挑衅。他想了下导师们肌肉颤动的灰白的脸,上一次看到的时候还是血统调查,他总是拒绝对他们解释,有那么一瞬间楚子航觉得或许自己才是最固执不愿意长大的那个。

吻着吻着路明非就睡着了,楚子航哭笑不得,泄愤般捏他软绵绵的脸颊。路明非口齿不清地嘟囔“再睡五分钟……”,楚子航舍不得弄他了,下床合上电脑,从工具箱里掏出一个电磁干扰器,打开。

他当然记得自己坏掉的是哪颗牙。

 

-伍-

路明非感觉一股霉变的气味随风流直冲自己肺腑,他憋得很艰难,胸口阵阵闷痛,才忍住没有咳嗽起来。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大力量钳住他的身体,攀缘他的四肢撕扯,空气摩擦发出的声音尖利刺耳,有一段时间路明非感知不到任何东西,他动弹不得,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还建在。

风逐渐减弱,相伴的噪音随即式微。路明非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让他大脑一瞬间放弃了思考,他闭上眼睛重新睁开。

深蓝发黑的海水汩汩流动。鼓膜清晰地传来每一次波动中水流的声音。

他知道这个空间内任何物理定律都有可能被违反,但是被风卷走后直接被水淹没是不是太离奇了点?

路明非张了张嘴,又小心翼翼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感觉不到任何压迫感,他又活动了一下四肢。如履平地。路明非犹疑地伸出手,才发现自己周围有一片很小的领域仿佛气泡把他包围了起来,他触碰到水和空气的临界面,指尖传来刺骨的凉意。

同一时间,海水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嘶鸣。

仿佛一波伏地的麦浪,由远及近地,水体开始剧烈翻滚起来,短短几秒钟路明非就感觉出这一小片空气的温度骤升。就像一个滚筒洗衣机……没准他是掉进了龙卷风在海面以下的风眼部分,路明非乐观地想。

漩涡越来越大,湍急的水流携千钧之势回旋不息,以路明非为中心逐渐退后,让出空间,他看见头顶的空腔仿佛被无形的手拉扯撕裂,直到最后轰然洞开,漫天星光洒落。路明非听见战马萧萧,传进这深渊之底被反复的回声渲染得愈加骇人。

“又见面了。”他周围的海水被越逼越远,水位一直退后到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海底崎岖的地貌和覆盖在上面的尘土。只有一公里外有一处高耸的石柱,仿佛形容枯槁的手臂,稳稳地托起静谧葳蕤的岛屿,那上面淌满星光,却是死寂的,就像商店上摆放好的玻璃球里的景色。

身披斗篷的人踩着他的船,悬浮在小岛的岸边,岿然不动,似乎没有风或者浪能动摇它。被黑色雾气包裹的八足马盘旋着,飞落到他身边,发出细小的啾鸣声,奥丁摘下船头几乎熄灭的灯火,金色的符文从空气中隐约凝结,很快变得清晰且耀眼。

他伸出被黑影覆盖的手,指尖捻碎枝头摇摇欲坠的火苗,一瞬间迸发的巨大火焰将木条从头到尾燃烧殆尽,漆黑的因果之枪露出真正面容。传说中奥丁撷取了火之国的火焰,将其变成漫天繁星和日月,但他手中还剩下一捧金色的火苗,他走出自己的金色宫殿,被白蜡树的枝碰到了头,于是奥丁摘下它,灼烧成了一支无坚不摧的枪。

这是他的永恒的国度,奥丁获得智慧的那天,他以左眼为代价立下神的誓言,从此没有死人或者活人能靠近阿瓦隆。

路明非听见极远处,也许是天幕所垂之地,传来粗嘎不堪的鸟叫声。他从怀里掏出那把做工寻常的匕首,划开了自己的手腕,随着血液从匕首的根部流向刃尖,再不堪重负滚落,金色的光芒沿着金属的纹路展开,仿佛藤生的枝蔓肆意攀爬,近处的空气哔啵作响,就像禽鸟回巢时的低叫。

奥丁感应到了肉眼不可见的变化,他微微抬头,黑色的船帮液体一般扭动变形,最后凝固成一只鸟类的形状,它舒展翅膀,立于船头长鸣不止,像是在呼唤远方的同伴。奥丁举起他的枪。

路明非蹲下身,用力把被金色流光层层包覆的匕首插进地下。这片土地被海水掩埋太久,如今重见天日,从地脉深处发出痛苦又快乐的低吟。快了,路明非轻声安慰它。他手边没有任何炼金工具,按理,别说对付在自己领域处于全盛状态的奥丁,一只次代种都无法抗衡。其实……好像就算有也没什么用,他的炼金术课基本上都是睡过去的,楚子航总是拿他没办法,他们坐在图书馆的时候,路明非看楚子航整理的笔记,楚子航做闪米特语族的文献调研,先睡着的却是看中文的那个。

很长一段时间导师们都在疑惑楚子航作业本上的水渍是哪儿来的。

想到这些路明非忍不住笑出声,停留在奥丁肩膀上的乌鸦认为这是挑衅,发出刺耳的警告,它的主人终于投掷出了手里的武器,流星一般的弧线划破夜色,就是这一瞬间!

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命运之枪,诞生之时诸神之神为它确立规则。它应当在离开奥丁之手的一瞬间就将它的目标钉在既定的死亡之上,然而昆古尼尔撞上了无色的屏障,顷刻金红色的火焰沿着佶屈的线条熊熊燃烧,所到之处星芒遍地。这是一个由无数龙血编织出来炼金矩阵。它张开自己的领域,犹如跳出地平线的朝阳转瞬间光芒暴涨,天上的星火在映衬下几乎消失,只有巨大的银色月亮安静地挂在北方天幕。

被矩阵覆盖的土地如同人的皮肤一样翻动起来,经络分明的纹路疯狂游走,哀伤的呜咽声从深处直达地面。穆斯贝尔海姆是消亡的火之国度,支撑它的、永恒不灭的火焰被神明夺走,从此海水从天幕倾泻而下将其淹没,无边无际的海洋镇压了守护它的远古咒言,然而化作枯骨的君主从未真正死亡。死亡是对世界的放弃,而对火焰的子民来说,每一次长眠都只是胜利前漫长的钟声,如今它的炼金矩阵被龙血唤醒,在重获自由的火之国看来,昆古尼尔是它被偷走的神谕,长枪上每一道灼烧的痕迹都是背叛的证言。

八足马猛地咆哮,萦绕它的黑色雾气被无形的风一扫而空,露出它纯白耀眼的皮毛,它用力踩踏自己脚下的土地,每一下,土石碎裂,火之国的残骸都发出一声愤怒的回响;乌鸦拍打双翅冲上天空,像第二支无坚不摧的神枪,它在嘶声呼唤自己云端的同伴,很快,浓黑的乌云涌现,星河坠落,厚重的阴影里雷声轰鸣,蓝白色的电光从天而降,犹如狂怒的神明掷下的一柄利刃要砍断它沿途的所有敌人。

炸裂的白色光芒急剧坠落,携雷霆之势朝异动的中心疯狂逼近,路明非就是它的目标。然而,和被永恒之火持续灼烧的因果之枪一样,它被金红色火焰构成的屏障牢牢排斥在外,无法深入半分。

干涸的海底路明非犹如一颗微小的草芥,金色和白色的光芒在他上空交织,投下斑驳的、不停扰动的影子。

 “做个交易吧。”他踢了踢不知何时被气浪吹滚到自己脚边的晕死的红鱼,面目冷峻。

 

-伍-

现在还没改为夏令作息,仕兰中学放学的时间是16:20,下课铃一响,教学楼的门纷纷打开,青春期的小男生堪比短跑冲刺的运动员,一边迎风欢呼着一边撒腿冲进大门,接着才是一些有社团活动的学生,三五成群聚在学校里往活动室走。好几个背上书包拉扯着跑到湖边,正有说有笑,冷不丁看见楚子航坐在木椅上,都露出好奇的神情。

“好好看啊……”躲在两个人后面的一个小姑娘悄悄说。

“尤怡心你就是花痴。”她前面的男孩吐槽。

他们似乎本来是要在这边做例行集会,现在楚子航在这里,都不好意思了,互相拉扯着跑远。陆续有人接近,又很快离开,楚子航一直沉默等待着,直到校园里的人差不多走尽,深蓝的夜色一点一点爬上楼层和树顶。几只水鸟从没入水下的柳枝间飞出,扑棱着翅膀在湖面嬉戏。

淡银色的初月低低缀在天幕角落,仿佛谁漫不经心留下的一道伤疤。

“你真的很有耐心,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不可多得的好猎人。”

楚子航并不喜欢这样的开场白,或者不论哪种他都不太喜欢。

他感知了一下,目前校园范围里至少有二十以上的混血种,其中十五个包围了他,在更远的地方,他相信还有更多的人严正以待。这是非常高规格的欢迎仪式了,整个卡塞尔也许只有两位为老不尊的老头子才享有比之更甚的殊荣。

楚子航把背包扔在椅子上,站起身来:“我身上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同样希望今晚和平一点。”今天下午的“司机”把双手摊开举到耳边,上前几步,杏黄色的灯光在他脸上打出斑驳的阴影。见楚子航神情平淡地看着自己,没有攻击的意思,他深呼吸以抑制身体的战栗:“‘种子’在哪儿?”

楚子航的呼吸陡然加粗。藏在树影下的某个混血种似乎能感知温度,看见楚子航周围的气温莫名上升忍不住躁动起来,被同伴死死按住了。

“你们应该知道我现在因为反抗命令被学校勒令休学,没有任何权限,恕我无法为你们提供任何帮助。”

“看样子你是真的不知道啊。”像是听到什么抖机灵的廉价笑话,对面的人从鼻腔里发出嗤笑。“昂热让你回国是因为他已经放弃你了。你之前的行为让密党高层震怒,他们认为你已经沦为敌人的走狗,你的心——”他隔空点了点楚子航心口的位置,“已经异化成龙。昂热太老了,密党已经不是他能把持朝政的密党,反对的声音太多太大,他肯定没法对你开这口,毕竟,你也算是他们曾经期待的未来……楚子航,你离开芝加哥的那一刻,诺玛已经把你加入了永久的猎杀名单,你回到中国的日子就是你的死期。”

楚子航在发凉的夜风中无动于衷,他突然觉得开口的确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既然你们比我了解得更多,还问我做什么?”

我已经失去全部,他想着,我把一切都舍弃了。

一开始,和不熟悉的人互相以口是心非的言语装作沟通,这种行为只是令他觉得厌倦,等到再然后,楚子航开始学习那些虚情假意下的某种章程,他把那当作博弈里的一个杠杆,事情好像突然简单了。然而那只是因为自己变得更加复杂,如此而已。古德里安语焉不详地提醒他“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们……你和他需要要克制”的时候,楚子航在别人的眼睛里看见模糊的自己,路明非说他总是像一把刀满不在乎地切开别人心中最尴尬的部分。楚子航磕绊着对自己的恋人辩解,他只是……只是太担心。

路明非笑得滚到他身上,说好的我明白啦。

对楚子航来说,虚假的交际辞令是一种伤害,尽管它们看似温软缓和,内里却如此蛮横残忍,因为不在乎才心安理得地敷衍,因此以己度人,他对最亲近的人总是单刀直入。

古德里安说出这句话的那天,他立刻知道了学院的打算。那些潜藏在深流里的警告面目冰冷,不会接受一个否定的回答,所以他在执行任务的途中对路明非坦白了一切,就在那个夜晚,楚子航拔除了种植在自己牙齿里的追踪器。

他的答案是拒绝。

……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来自异党的年轻人从怀里掏出烟盒,叼了只烟点燃。

“的确,你的能力和资料虽然有些价值,却不足以劳动我们和密党为敌,我们真正好奇的是,为什么作为龙族的王,它们愿意长久披上对它们而言最为低劣的人的伪装,而且他们总是,嗯——”

“和你有关。”

“不论它们最初的目标如何,这些高傲矜贵的王族有意无意地想要留在你身边。”

“这真的是太有趣了,你不觉得吗?”

像头领地被不知死活的鬣狗侵犯的狮子,楚子航发出怒吼,他摇晃着身体向前一步。楚子航的心中有一枚火种,他压抑已久,如今却任由它从内肆虐到外,去焚烧它感受到的一切。

——不。他低声咆哮。

没有人能明白。路明非是人。

楚子航自认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却没有人明白。

他把一直攥在手中的腕带戴好,就好像那上面还残留着别人的体温,和他自己的手腕紧紧相贴。路明非射击成绩很好,所以出任务的时候经常担任狙击手,他秉性又懒散,装行李时总是忘记带上护具,楚子航提醒过两次,后来每次都自发准备好,无论去哪里,只要和路明非作伴,他就总是记得。

他们和千千万万的恋人一样,在错误的地点惊鸿一瞥,各奔东西,在正确的时间再度重逢,开始彼此在意,怦然心动,像每一对普通的情侣的一样亲吻,做爱,拥抱。

但是他们却没有那种自由。“你们是从约定里诞生的……”昂热说,“我很抱歉在那之前没有征得你们的同意,但是如今你们却要履行规则的下半部分。”

从那天起,每个人都对他说,路明非已经死去了,或者他从未存在过,就像那位差点把自己也欺骗了的名为耶梦加得的王。楚子航觉得这未免太不公平。他们抹掉仅有的痕迹,说,我为此感到由衷抱歉。但是他们并没有。

剧烈的火焰鼓动湖面扬起风浪,水鸟感受到了危险,惊叫着四散飞走。路灯一盏一盏相继爆裂,在天上缓慢盘旋的浓黑夜色顷刻流淌到了久违的地面。

年轻的异党摘下眼镜,收进胸前的口袋,他一抖双臂,两柄做工精良的短刀从西装袖口滑出,他交叉双手握住刀把,甩出两道寒芒。无数金色的眼睛同一时间骤然点亮,仿佛幽谧的鬼火。楚子航没有摘下墨镜,却不影响他清晰地看见这双刀独特的刃环和古朴的色泽,一白一蓝,刀柄刻有飞禽走兽的形状。

建安中,魏王曹操命有司造宝刀五枚,三年乃就,饰以龙、虎、熊、鸟、雀,其名百辟,以辟不祥,慑奸宄。

“真希望和你多聊两句啊,今晚本该是个令人愉快的夜晚。”年轻的猎人说。

 

-陆-

路明非出发前和路鸣泽胡扯了好一会儿,他顶着通缉令去哪里都要提心吊胆,那时又身无分文,身上仅有的两把近身武器早已卷刃被他扔进了垃圾堆。他知道气息再弱,密党的追踪者也会从百公里之外闻到炼金术残留的味道沿途赶来,所以他还专门扔到了相反的方向。

路鸣泽对这些雕虫小技嗤之以鼻。路明非的移动速度太慢了,哪怕中途被误导,密党也能很快纠正错误重新追过来。

“真是傻逼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是是。”

“你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对啊。”

“你知道的,哥哥,我没有能力和奥丁对抗,虽然这么说真是让我不甘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虽然我脑子经常不好使,但我也不是个傻子吧。”

路鸣泽盯了他一会儿,发现路明非完全无动于衷,只好妥协。也不知道他脸上的不甘心是真是假,反正路鸣泽的确叹了一口气:“你总让我伤心。”

路明非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没搭理他。

“好吧,谁叫我是个特别爱自己哥哥的乖小孩。”

路明非:“……你要点脸。”路鸣泽耸了耸肩膀,表情高深莫测。

他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被对方杀死,这与所谓的双生的诅咒无关,因为他们就是世界的本质,关于毁灭的预言一开始就存在,是世界被诞生时就确立下的因果的基石。他知道对方也知道。他们对这条创世即宣告成立的规则心知肚明。

刚到冰岛的时候路明非忙里偷闲去酒吧潜伏了一个晚上,路鸣泽撂倒了酒保请他喝一杯鸡尾酒,路明非灌进嘴里却只咂摸出一股咖啡味,他和学院里的那些拼命三郎完全不同,体味不到意式浓缩的好处,只觉得自己喝了一大口泥浆。“这是鸡尾酒?”路明非觉得被涮了。

“当然啦,”路鸣泽一本正经地在吧台后擦玻璃杯,他个字太矮,拖了个独脚登坐着,“这杯叫做,嗯,初恋的味道。”

“滚吧你。”路明非被他气笑了。

 

-陆-

漫长的冬季终于要结束了。红色的冰原逐渐融化,河川上碎裂的冰块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春天的声音。被冻结的焦黑的残骸和沾满褐红色血痕的武器从雪地里浮现出来,乌云蒸发殆尽,惨白的太阳回到天幕的时候,旷野中嶙峋的兽群发出恐惧的哀嚎,惊慌四散。

它们太久没有见过阳光了,已经忘记它的模样。

所有的传说都消失了,所有的魔法也是,元素的根源早已枯竭,世界的树干满目疮痍,战斗留下的痕迹一层盖过一层,破晓的太阳惊扰了一直沉睡的古林肯比,它蹦到树冠中最高的、已然枯朽的黑色枝桠顶端,发出悠长的啼叫。

逐渐松动的空气将它的呼唤缓慢送到远处,碎裂的金色宫殿上,音乐、美酒、歌声和军号都消失的残垣最高处,法亚拉听见了,它嘶声回答。

良久,却没有来自海姆冥界的回应。

法亚拉掀动双翅,再次呼唤。空荡荡的荒野里,唯有惊魂未定的狼群应和了它。

死之国度将自己埋葬了,从此腐烂的骨头和不眠的亡灵将在凡人的世界整日游荡,时间失去了它的另一半,曾经长久沉睡的远古生物纷纷苏醒。

每一头龙都从名为死亡的漫长梦境中醒来,它们张开翼膜,彼此发出充满挑衅的尖啸声,争先恐后向世界的中心飞去,在那里,所有龙的始祖正在接受臣民朝拜。黑色的龙仿佛一座巍峨的山,翅膀和尾巴上坚硬的鳞片犹如堆叠的金属刀刃,它从容不迫地在世界树底反复盘桓,将错综复杂的树根整齐地切开,世界的框架每发出一声哀吟,它就得意地长啸,将摇摇欲坠的枯叶从枝头扫落。

不可一世的龙王完成了它的复仇。

那是学校询问了无数次,却依旧没有从楚子航嘴里撬出来的最后的证词。他只是沉默。这样的性格作为同伴实在是省心保命,作为对手就只剩下头痛。他们好言规劝,又疾言厉色警告他不要为虎作伥,最后昂热发话了,说到此为止。“我建议给他一段时间修养一下,”老校长慢悠悠地下命令,“年轻人有干劲是好的,跑太快了容易想不起来自己要的是什么。”

可是楚子航一直记得。

 

-柒-

“好的客人,如果还有需要欢迎随时召唤哦,全年无休假期打八折,”路鸣泽从旁边的花盆中剪下一枝秋水仙,顺手插进路明非风衣胸前的口袋里,还装模作样地拍了拍,“你现在英俊地就像去参加葬礼哦,真棒。”

“那就祝我马到功成吧。”路明非豪气万丈,一气把手中的咖啡喝见了底,没绷住表情,苦得挤眉弄眼。

“那当然,我还指望您为我增长一下今年的业绩,怎么样,有把握吗?”

“……没有。”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虽然话说这么说,我个人来讲希望你不要作死。你失去的是男朋友,我失去的可是唯一的客户。”路鸣泽看着他名义上的老哥站起来臭屁地抖了抖衣领,他走出去的时候酒吧的灯光把背影衬托得像一个慢镜头……好吧,路鸣泽和他老哥的确身处结界。

路明非并没有生气反驳,也没有回头看他,“那没什么办法啦——”

 

-柒-

楚子航在湖边简单清理了一下,准备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墨镜不知道被谁踩碎了,他随手在地上捞了顶棒球帽,扣在头上,想了想,把两柄古刀也装进背包里。

出校门的时候天色还未黑透,门卫大爷对自己工作范围里某起械斗一无所知,快乐地和楚子航挥了挥手,并邀请他明年再来,楚子航很有礼貌地答应了。

被第二次重挫,这群人显然不会善罢甘休,看他们行事会尽量避免殃及无辜群众,楚子航于是放弃了去酒店的想法,转道去了另一个街区的酒吧。他穿着一身学生气,气场又过于冷冽,两者反差太大反而让人踌躇着不敢轻易接近。良久,从楼梯上下来一个婀娜的长发姑娘,自来熟地送了他一杯粉色鸡尾酒。

“和女朋友吵架啦?”女人摆出一副知心大姐姐的架势坐到他旁边,“傻孩子,网上什么恋爱教程里的冷处理都是骗傻子的。恋人出了事呢,争吵可以,可千万不要丢她一个人在家,当心她气头上跑了,到时候你想追追不回来,哭都来不及。”

“不会的。”楚子航有半秒钟的停顿,突然补了一句:

 

-零-

“——我马上就去他那边。”

 

 



[1] 出自《尼伯龙人之歌》,[德]佚名著,安书祉 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出版。

[2] 同注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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