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利米哀歌

 

 

 

 

我是因耶和华忿怒的杖、遭遇困苦的人。

他引导我、使我行在黑暗中、不行在光明里。

 

 

浅仓暮十七岁的时候独身一人去东京,拒绝了父母的陪同,她笑着从母亲大人手里接过维尼熊图案的行李箱,深深鞠躬:“这么多年,感谢爸爸妈妈的照顾。暮如今将去春暖的地方游学了,会时刻牢记你们的叮嘱,保持健康的身体和心灵,也请爸爸妈妈保重身体,明年关东的樱花飘向北方,我们会在不同的樱花树下却相见。”

她声音清甜柔美,是正当年龄的少女饱含水汽的风情。暮的文学课成绩总是班里最好的,措辞仿佛连缀不断的俳句和清歌,老师喜欢在光线清澈明亮的天气为大家诵读她的习作,就像风和日丽时心情颇妙的旅人停下来,焚香洗沐。所以她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些话之后,母亲红着眼把泪水逼回去,从头顶至发梢摩挲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力道连自己都不知道越来越重了。

浅仓家一家之主对她微笑,说:“如果接受了好男孩的告白,一定要第一个告诉妈妈,她会很开心。”

暮认真地点头,再次弯下腰去:“那么,暮启程了。爸爸妈妈不需为我担心,此刻天色昏暗,但我身上有家留下的印记,所以无论身在何方,我的灵魂仍于此安宁栖息。”

她登上火车,隔着双层玻璃与家人挥手,再挥手,直到鸣笛后车轮开始转动,月台边上的人被推到极远的后面去,暮才并好双腿,悄无声息坐下来。

对面的乘客突然开口:“年轻的小姐,是要前去东京读书吧?真厉害,那里都是了不起的大学,从那里毕业的都是了不起的人才。”

暮微微一笑,点头致意:“您过誉了,只是承蒙一位老先生不弃,所以去东京见识一下。”

这位同行者身着素黑西装,除了露出的白衬衫领口,连领带都是毫无亮光装饰的缁,他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戴一副细金属丝的眼镜,神色肃穆却不局促,显得从容,像是常年端坐上等办公室的工作族,等着属下源源不断推门报告,而他只需动动手指,轻描淡写地开口说上两句话就可以平复所有的惊慌失措。他笑起来,脸上那些疏离的内容就蓦地被甩到火车后,让人觉得这只是一位温文和煦的青年。

“我是来田子町拜访故友的,看他现在虽然不再珠玉绕身,但精神犹如少年时,不由得有些羡慕。说起来,上一次我们相见,他还是真正的少年,无法无天任性恣肆。”男人说着,右手无意识点了点桌面,暮注意到那里有浅浅一圈戒痕。

“那并不是太久之前吧?”她轻声说。

“小姐,这真是绝妙的奉承,”男人哈哈一笑,“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整整十七年了,那时你还是非常小的孩子吧?”

暮有些吃惊,她以为对方最多三十出头,现在看来,至少也是步入四十的中年了。

“那一年,我刚好出生。”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男人有些孩子气的笑着,似乎刚刚受到了来自上司的莫大荣誉。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十七年前的东京是多么不平静啊。那时我与故友还在那里工作,一天之内我们遭遇了可怕的地震、洪水和爆炸,从深夜到凄迷的白天,像噩梦一样无尽无止。高楼如同孩童的玩具被随意扫到地上,七零八落,恐慌的人们在临时机场排起长队,他们低声哭泣,因为东京市被淹没了,但没人知道明天还能有何处接纳他们,爆炸的咆哮声在远方逐渐逼近。之后我坚持留下来,因为东京需要恢复成平时精神又忙碌的样子,而我的朋友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他离开了伤心之地一路北逃,最后在本州最北端的四国停下,选择了青森县。”

“那一定是,非常伤心的一段时光。”暮停了一下,“那时、他们在城内街上发昏、好像受伤的、在母亲的怀里、将要丧命、对母亲说、谷酒在哪里呢。”

“这是《圣经》中的一段话,”男人说,“原来小姐是一位基督教徒。”

暮摇头,从背包里掏出一本黑色封面的典籍:“这是老师提前布置的作业,在我被东京接纳之前我需要读完这些故事。”

“会很枯燥吧?”

“不是这样,故事里的人率真而坦诚,歌颂爱他们的和他们所爱的,诅咒伤害和侮辱他们的,他们用后人不甚明晰的语言记下自己和祖先的历史,却不是他们故作玄虚,而是后来的人忘记了自己的根本。”

男人看着暮认真的眼神,嘴角浮现出模糊而细小的笑容。“小姐真像我年轻时认识的一位故人啊,她也这么喜欢读书,平时是非常寡言的人,讲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会露出非常胸有成竹的神情,就好像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自己所讲更坚实的东西了。”

两个人沉静对视,不觉得尴尬,也不觉得仓皇。窗外的风景飞速被时间和风扯开,连缀不断的只有车轮无止境的转动。

良久,浅仓暮的声音响起,如水面掠过一支菖蒲的水鸟的尾羽:“那她一定正是这么想的吧。”

 

因为寺山教授的举荐,暮才能够收到东京大学的录取书。老先生是国内历史文化研究领域中一言九鼎的人物,任谁也无法得知远在偏僻小町的一个普通女孩是如何得到他的垂青的。

但是暮清楚。

十七年前她也身处东京,是还未满月的脆弱婴儿。母亲为了保护她,被坠落的碎石砸死在街边,父亲从血泊里抱起她,一路流下的泪水将她脸上的血几乎洗净,到达机场后他把这个几近休克的小东西交给了自己新婚不久的朋友,深鞠一躬说,暮就拜托你们了,拜托了。

接着他倒在地上,从后背和大腿流出无穷无尽的血液,把身下的水洼染成浑浊不堪的绛红。

他本来在五公里外的地方与不可说的东西作战,然而他的主人说,我记得你家里刚添了人,有年轻妻子和幼子的人怎么可能在战场上全力以赴,你走吧,留在这里只能拖我后腿。

暮的生母是个普通人,生父的能力不强,在那个掌握国家的巨兽中只是一位小小的文职,通过血缘暮获得了非常弱小的天赋,叫做莎草。这一听就是个毫无威胁的名字,它所代表的也是非常不足挂齿的技能,从出生那天起暮就拥有精准的记忆力,哪怕她的大脑并不能解读,也意识不到,但是所有呈现在她感官中的信息一定会事无巨细地被忠诚记录下来。

她知道自己父亲的导师,因为在襁褓中反复听到这个名字,于是她联系上了寺山教授,说自己愿意回到组织尽绵薄之力,她的能力非常弱小,小到没有人能怀疑,所以正适合做一颗藏好秘密的胶囊。

“这是一条非常艰难的路,孩子。”老教授回信说。

暮回复:“但是它给了我梦寐以求的报酬。我们是如此微小的人类,在神的鼻息间犹如尘埃,神一怒,天地变色雷霆俱下,蝼蚁飘零如暴雨浮萍,但是要有人记得。”

十七年那一战,远古的神苏醒,被更古老的神钉死在冰海之上。受到波及的蕞尔人类失去了生命和亲人,失去了自己的家园,组织最高层的领导一夜之间几乎全部玉殒,东京湾里不止有众神的怒吼、神侍的血,还有卑微蚍蜉的无数眼泪。

但是这些都不可以被记录下来,它们是狂妄的诗篇,是肆意的歌剧,唯独不可以是真实。所有的文件被封存在层层金属包覆的建筑最深处,没有最高的指令就无法被打开接待客人。浅仓暮奉命去那里整理,她穿着厚厚的工作服,在恒温恒湿的地底行走,路过一架又一架叠好的手写文件,如同在地狱尽头的虚无间游荡。这些数据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任何电子设备里,最安全的就是由一个谁都不知道的最弱小的人类拥有一切,等他死去,下一个人接替他。

给予她这一权力的人物并不是最高的家主,组织中称呼他“先生”,却不冠上代号或名字。第三个月暮终于见到了这位先生,听说之前他一直在各地奔波,因为他不想回到家族中心接受任何权柄,但是那天一早,他穿着正装坐电梯从天井一直降落到最低层,打照面的一瞬间两人对视,不觉得尴尬,也不觉得仓皇,只是彬彬有礼的微笑。

“早上好啊,小姐。”

“早安,先生。”

暮终于看见那枚戒指,是纯银的龙胆形状,制形非常古朴,但颜色鲜艳的像是刚放在黑色天鹅绒和镁灯中的最新奢侈品。男人注意到她的视线,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笑了:

“这曾经是非常了不得的东西,然而已经没人有资格使用它了,我不过是个受命保管的幽灵……银器不能离开人太久,不然会死去,而我身上有很多它主人的记忆,大概也是活着的人中最多的。”

“很漂亮。”暮低声说。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中愈发纤细。

“是的。”男人微笑着,用左手的拇指摸了摸这尊无人可用的家辉,“对了,小姐你的资料看到哪里了?我记得有位也叫暮的女士,她非常美,在漫天的火中唱着歌死去,像是古代传奇里风流婉转的美人,凄美地凋零,无数人为她哭泣。”

浅仓暮歪头看他:“可是十七年前你说,她差点伤害了你的王。”

“但是已经过去了,你看,我们要对为爱献出一切的女士保留一些温存。”

“我只是记录历史的人,不是能剧的观众。”暮伸出手拨弄那一份文件,十七年前那位年轻人的笔锋劲瘦,落笔却有些凌乱,带着不容易察觉的惊慌和愤怒。

“可是历史到底是什么呢?小姐,你知道吗?”

男人低下头,问,却不是需要答案的咄咄逼人语气。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先前满有人民的城、现在何竟独坐、先前在列国中为大的、现在竟如寡妇。先前在诸省中为王后的、现在成为进贡的。 

“他夜间痛哭、泪流满腮。在一切所亲爱的中间、没有一个安慰他的。他的朋友、都以诡诈待他、成为他的仇敌。  ”

她说。

 

那张纸的最后,男人留下了自己的签名。乌鸦,是纯黑色的不祥的鸟,也是聪明又强悍的鸟。

这个名字,频繁出现于之后的大量文件上。遭受重创并不是第一次,所以家族迅速冷静地开始了重组,执行局像一柄沉重长刀,无所畏忌地斩开面前一切阻拦,每一份报告都像带着浓稠的血和凛冽的刀风,最下面是沉黑的坚硬的签名。

而等所有风雪都消散,新的一年春分将至,樱花覆盖所有道路,他说请大家长恩准我离开。

作为家族的精英干部,他只能是一个人的家臣。很早之前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很早之前就不该有立足之地了。

乌鸦从繁盛绚烂的花枝上落下,翅膀掀落几朵,然后它振翅,沿着北方的路线依次停留在尚且枯黑的秃枝上,再也不回头。

“是位非常强大的人吧?”

“是的,非常强大,像正午的太阳,亮烈安宁。”

“还有呢?”

“很温柔,适合做朋友,不适合做王。”

“但他是你的王。”

“所以我这么说。”

“你的王陨落那年,他还没到二十五。”

“人死去的时候,神不会注意到他肉体有多少岁的。”

“即使是王?”

“即使是王。”

“难过吗?”

男人丝毫没有停顿:“不。”

暮停止了提问,到这里几乎就没有意义了,她想。乌鸦已把想说出来的话都说尽,这些话他酝酿了太久,积蓄的酒意足以将他自己灌醉,从此一睡不醒。

她想了想,突然说:“有照片吗?”

上百米的地下,陪伴她的只有金属墙壁与架柜,以及纸张和文字的汪洋大海。乌鸦听见她的请求,略微发愣。作为家族的核心,为了保证安全,不会有人为他们保留图像信息的,胆敢这样做的人……早已被家族抹杀。

“他是个很哀伤的人。”暮突然小声说,轻轻地,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昏睡的灵。“你听过《圣经》里记载的犹太人的痛哭吗?他们的家乡和信仰之地,耶路撒冷,被暴徒毁灭,业火滔天,死去的人被践踏,活着的人被侮辱,他们哭着请求上帝,哭着骂他,哭着诅咒敌人,哭着放逐。”

她翻开那一页,随身携带的典籍红边纸页已经泛黄。

他使我住在幽暗之处、像死了许久的人一样。  

他用篱笆围住我、使我不能出去。他使我的铜链沉重。  

我哀号求救、他使我的祷告、不得上达。  

他用凿过的石头、挡住我的道。他使我的路弯曲。  

他向我如熊埋伏、如狮子在隐密处。  

他使我转离正路、将我撕碎、使我凄凉。  

“原来神一直就这么惩罚不听话的羔羊啊。”乌鸦偏过头读完,说,眼睛中并无太多愤怒忧伤。他想了想,缓慢从西装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非常扁的金属盒子,里面刚好可以放下一叠细纸。

……或者一张照片。

它拍的并不好,甚至还有些模糊,可以很轻易看出来拍摄人的技术和工具都非常一般,但是不知道乌鸦费了多大力气才让它并没有过于老化。画面中看不出来背景在哪里,四周一片昏沉颜色,似乎夜幕未至但太阳已经落尽,左边三分之一的部分都被非常近处的一只胳膊挡住了,十米开外的地方,画面的最中间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绾着高马尾,她正转过头,美而冷漠,她发丝纷飞,手中托着两只银色蝴蝶,还有三道模糊了的银色光线划着光滑的弧朝拍摄者的方向掠来。

乌鸦的笑在胸腔里来回震荡:“这是我的同伴藏在我身后偷拍的,就在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他被樱发现了,樱的小蝴蝶总是那么快,斩掉了他的半只袖子。作为近臣怎么可以偷拍王呢?这种罪是要被处以石刑的,但是王说没关系,背影的话无所谓,夜叉就偷偷留下了这张。十七年前的那一晚,和我分别之前他突然把盒子塞到我手里,那时他就下定决心了吧?他一直都比我更接近王,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夜叉脑子一直都不好用,但是他总能在少主动身之前猜到他要去哪里。”

乌鸦不知不觉间已经陷入怀念的漩涡,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多少梦中才可以喊出的称呼,不过暮并没有在意。被乌鸦提醒之后她才发现名为樱的美丽少女的右边,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个背影,他坐在一块大岩石上,裹着暗色的长风衣,像一柄随手插在那里的剑,又像是从石缝里生长出的松,稍微有点侧对着镜头,露出一点白皙的轮廓,手里夹着一支烟。

暮屏住呼吸。

乌鸦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他看见暮的眼中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雾气,仿佛鸟取县山谷中的岚,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面前是一位还未成年的小女孩。暮的眼睛太平静,说话也总是软软的柔柔的,让人注意不到其实她其实在绽放属于正当年的少女的美丽。她为什么要主动放弃自己的一生,请愿在一个死去的纸张堆成的坟墓中度过余生呢?她害怕吗?后悔吗?这里多么阴冷潮湿啊,一个房间连着一个房间,一摞文件挨着一摞文件,死去的人的名字延绵不绝,活着的人的故事枯燥繁复,想到有一朵还带着晨露的新鲜木芙蓉在和这些苍白森然的东西朝夕相处,慢慢磨掉自己的生命和美,乌鸦不禁握紧了拳头。如果夜叉在他面前的话,肯定早就跳起来一拳把他揍飞了吧?他总是犹豫不决,可被他嘲笑愣头青傻大个的夜叉,这个时候就会念着他的白痴男人女人理论,抱起少女一脚揣开金属大门,两个人突破所有的火力上升到大厦的最顶端,然后大笑着一跃而下。

会有什么……比自由和美丽更珍贵呢?

“您这样问过他么?”乌鸦回过神来,暮双眼噙着泪水这样问他,昏黄的光线下她掩藏起来的情绪倾巢而出,像一朵在风中摇曳颤栗的蔷薇,她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您这样问过么?”暮上前一步,一字一顿,眼睛凝视着他的。乌鸦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把走神时想的问题说出来了,所以暮才那么激动。

他深呼吸,露出一个苦笑,然而再云淡风轻的表情却做不出来了。是啊,会有什么比自由和美丽更珍贵呢。

“王是最强大而美丽的,所以他要保护所有人的自由和美丽,如果这都无法做到,何以称王。他舍弃自由的原因和你是一样的啊,小姐。”

他那么说了。

暮终于在他面前痛哭失声,几乎要把身体里的所有不甘与悔恨全部哭成泪水,在这无人能听见的地底,在埋葬所有过去的地方。浅仓暮从出生开始就做着同一个梦,所以她从未醒来,梦里她还在温暖的育婴箱里昏昏欲睡,按理说她不会听见那声音的,但她的确听见了,从那一秒起所有的故事都为了这个声音展开,它在她的世界循环往复栩栩如生,充满每一个角落,翻腾起所有的情感,它所到之处如狂风过境遍地凄凉。

那声音那么轻,好像很疲惫,懒洋洋的,带点不易察觉的清冷,却又那么欣喜。

“你看,樱,标签上说是个女孩……她很可爱,对不对?生命真好啊,樱。”

 

 

凡等候耶和华、心里寻求他的、耶和华必施恩给他。  

人仰望耶和华、静默等候他的救恩、这原是好的。  

人在幼年负轭、这原是好的。  

他当独坐无言、因为这是耶和华加在他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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